北大硕士毕业,还是有很多想不清楚的问题,一来二去,就送了外卖。 一 去年夏天我和女朋友开车回家看我父母,进门的时候全家人都在,他们问我路上是不是顺利。我女朋友说,张根一开车就犯路怒症,一路上都在骂旁边车的司机。我辩解说不是我的原因,那些人开车没规矩,跟急着回去奔丧一样。 我叔叔在旁边乐了起来,对我女朋友说:“当年我在车上骂人的时候,他就和你一样,一直劝我不要生气。”我心想,我还有这么纯真良善的时候。 回北京的路上,女友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刻薄的,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决定对世界上的傻X不再宽容的时候。她又问我,那是什么时候体重开始控制不住的?我说大概是决定对自己宽容的时候。她说,那你不也是傻X吗? 人生在我25岁以后,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一个变化是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复读模式,自己和周遭的事物都变得似曾相识起来。虽然还没走完人生的后半段,但是观察在同一时空中不同生命阶段的人,从他们身上我印证了我的看法。 我开始像我的父辈一样脱发、发福、健忘。我开始觉得每日坐在鲜亮的北京写字楼里,和当年在国营厂里机械工作的老一辈没有分别。我咀嚼明星的热搜、绯闻、八卦,和老一辈喜欢背后说邻居闲话也没什么分别。我用知识付费和旅行制造自己能看见更大世界的错觉,和他们用保健品安慰自己能健康长寿本质也差不多。 到最后我可能也会谢顶成为一个社会中年男人,在一份安稳的工作中混到中层,每天的乐趣就是给自己找点附庸风雅的爱好,和看女下属的大腿,还有回家问孩子,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生活。 父母把我供到大城市生活,但我并不比我的父母进步多少,想到这点时,我就觉得人生有点索然无味。大家总是遇到差不多的抉择,差别的只是场景,所以人早晚会被社会规训得一模一样,不会因为我享受了一些中产阶级的生活而改变。 如果能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也算是一件好事。但总有人整天吓唬我,就连这种生活都无法长久。常见的威胁包括,孩子会输在起跑线上、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时代不打招呼就会把你抛弃之类,每日话术翻新。 这种掌控不了自己命运,总是寄希望于别人良心发现的感觉十分不好。为了解决焦虑,我做过很多尝试,比如灌鸡汤。之前看过一篇文章教导我不用怕,时间会给我答案,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奇怪的逻辑,就好像坐在考场里一段时间,答案就会自己解出来一样。 不过我开始明白了两件事情,一是面对生活其实和解数学题差不多,面对现实的条件,用学到的道理,得出一个对于未知事物的答案;二是很多时候,我焦虑的其实不是上下,而是左右。 我人生出现的另一个变化,是自我意识突然开始强烈膨胀,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物表现出无限的信赖和溺爱,而对让自己的不快事物表现出否定和不信任。临床表现为喜欢骂人傻X。 一方面有人不断地告诉我会阶级下滑,一方面我一个劲儿地讨厌这种焦虑,最终它们在我身上出现了无法调和的迹象。 在女朋友出国后,我辞掉了坐写字楼的工作,去做了一名外卖员。穿上蓝色制服的时候,我对着玻璃里面的自己拍了张照片,心想:我现在已经来到了你告诉我的底层,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二 在试用期和周末,外卖员不允许休息,经历了十五天的风吹雨打之后,我终于在周二获得了宝贵的一天休假。周一晚上我给一个老同学B打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在明天晚上请我吃一顿涮羊肉。 我们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落座以后,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跳槽了,最近在做一个case的due diligence。每天从早到晚到处跑,别人吃饭的时候,我只能看着,所以想找人来聊聊天。 B表示同情,说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最近每天都能在微信运动排行榜看见我,然后他也开始抱怨自己的工作。 我说没关系,按照你们这种人的发展轨迹,干几年,然后和别人创业,40岁之前实现财富自由。他笑了一声,说:“那是媒体瞎扯,融资前开始让公关造声势,真正大佬都是闷声发财。不过最近我也有点想跳槽,但是年底了不太方便,想看三四月份时候的行情。” 他问我是怎么跳的,我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开始描述经过:当时三个公司给了offer,一个是京东,一个是每日优鲜,还有一个阿里旗下的企业盒马。我本来想去京东的,但是出了点状况,京东在北京突然不招人了,我就去盒马了。 他问我薪资,我说主要看个人努力,新人每个月五六千,京东稍微高一些。但是这里发展潜力大,能挣多少靠自己,上班离家近,关键是给配电动车,不用自己买。 他说:“你们工资这么少,都不报销打车费吗?都是骑电动车?” 我说:“当然了,不过前几天,大兴因为电动车充电失火了,现在电动车管理也严格了。” 他问我到底在干什么工作,我指着桌子上的菜说,我去送外卖了。他大笑起来:“你们公司太牛逼了,是在调研新零售吗?” 我说:“以上都是我应付熟人时说的,我就是去送外卖了。” 菜上齐了,我又要了一罐可乐,一个玻璃杯和冰块。我把可乐倒进杯子里,它撕拉作响地冒着气泡,一口灌进去,几秒钟后一股强大的气流从我肺腑内喷涌而出,穿过酥麻的喉头来到大脑,天灵盖因为无法承受这份欢愉,而涨裂开来。灵魂在我头顶飘荡了好几秒,我才听到老同学的问话。 “你为什么去做这个?” “不知道,”我开始涮肉片,“你知道什么是小黄瓜条吗?” “不知道。” “小黄瓜条是牛身上一块肉的名字,特别嫩,差不多可以生吃。” “然后呢?” “有一次,有个客户订了这个东西。我们是按箱领货的,里面会有好几家的东西,得先分捡。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小黄瓜条,正好有其他家的订单里有黄瓜,我就给他们塞进两根粗黄瓜,还觉得自己挺厚道。” “后来呢?” “后来客户要求退货,我就被主管说了一顿。” “哈哈,你没丢工作?”B笑着说。 “没有,年底都缺人,他们不舍得赶我走。今年尤其缺人,你没发现最近吃外卖,运费都贵了?”我问。 “那你们工资是不是也高了?” “美团和饿了么最近比较高,算上补贴一单能赚十多块,但我们恒定的,每单就是七块钱。” “送多送少都是七块钱?” “对,送袋子青菜也是七块,送五桶饮用水也是七块,远近都是七块。” “你们这个机制不合理啊,那谁还愿意送重的东西。” “我们不允许挑单,轮到谁就得谁跑。不过我觉得挺合理的,只要你跑的足够多,那你碰到好单子和碰到坏单子的数量会平衡的。” “就没有人投机取巧?” “有啊,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道德水平那么高,有些人拿到配送箱,发现单子太远不想跑,就偷偷扔一边再去排队领。后来现场监督看见了那个箱子,一查监控就把那人开了。” “你真的去送外卖了?”B又问了一遍。 “有句话不是说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成为了程序员,我在送外卖,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不置可否地挥了挥筷子,说:“我觉得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使命,你既然已经接受了高等教育,就应该做点符合自己价值的事儿,除非你是想去体验生活或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人家每天过得比我开心多了,他们早晨醒来唯一的目标就是多送几单东西,下班后,回职工宿舍的路上,买点熟肉、凉菜、馒头,再来瓶啤酒。吃完和朋友吹吹牛,洗个热水澡。在北京每个月赚上八九千工资,干上几年回家,盖房、娶妻、做小买卖。谁帮谁啊。” “问题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现在确实工作压力大,但不代表我不幸福啊。他们不幸福的地方,你没有看到而已。你爸妈知道你去送外卖吗?” “不知道。”我说。 “这不就完了,你要是真想追求幸福,你就跟你爸妈说,我送外卖去了,你看他们什么反应。”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不否认你的行为,我就是觉得有点偏激。虽然不知道你想追求什么,但是如果你去做原来的工作,未必找追求不到。” 我笑出声来,他看起来有点发毛,问我:“你是不是最近信什么教了?” 我没接话,而是给B讲了一个我送外卖遇到的最糟糕的一天。那天是我独立送单的第四天,之前都有师傅带。晚上我要去延静中街送单,朝阳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穿人行道走。 等到快目的地时,导航告诉我要穿过一个大铁门,但那个铁门上只有一个洞,我骑电动车过不去。没办法,我只能再绕远路,最后又逆行了一段四环辅路才过去,结果订单超时了。 监督配送的人叫小高,他给我打电话问什么情况,我说路上堵道儿,又不太熟,实在不好意思。小高说下次注意。 当时我拿了两单,我想赶紧送下一单吧,我专门把送的东西提前装好袋子,这样就能省点时间,结果那晚太冷,手机一下子关机了,这下我又不知道送到哪里,还没法联系客户解释。 我把手机塞进胸口想要捂一捂,没用,那种感觉就像考试前突击背名词解释一样,心里着急,又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没辙了,我心一横,拎着两袋子水果跑上楼,敲开刚才送东西的那户人家,磕磕巴巴地问我能不能给手机充一会儿电。那大妈心挺好,就拿进去给我充了一会儿,结果那单又超时了。 一路上小高一直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接,想着赶紧回去给手机充电,再继续跑 。然后我又领了一单,是送去天鹅湾。我把客户地址都记下来,就算手机没电也没关系。 到甘露园中街时,我在非机动车道上骑,后面有一辆宝马突然用远光闪我,想要从我这里超车,我没让。后来它开到我前面,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在我前面一下子停住了。 我眼看要撞上去,赶紧捏刹车,转车把,结果连人带车摔倒了。车后座的箱子翻了,电瓶也甩了出去。那单也超时了。 小高打来电话气得要死,说你要是干不了就脱衣服走人,不要给门店整体拉低业绩,今天就不用跑了,下班以后找主管说明情况。 我感觉自己倒霉透了,跟主管老高说我要辞职,旁边小高补充说,他今天晚上连着三单超时。老高让我考虑考虑,说新人一般都会超时,这几天的超时他用自己的绩效帮我扛,但是五天以后再这样,就走人吧。 “所以你就留下来了?”B问。 “那时候我感冒特别严重,已经准备辞职了,但是第二天早晨我量了一下的体重,发现这一周我瘦了十斤。我想,就算是参加减肥训练营也值啊,然后我就留下来了。”我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回去以后,特别难过,后悔来这里遭罪。我就想起你了。想到你拿着大offer,在写字楼里过着白领生活,而我在外面整天挨饿受苦。万一哪天客户是你,我得多尴尬。再想若干年以后的同学会,你已经是江湖大佬,坐拥娇妻豪宅。我呢,每次进你们小区,客梯都不让坐,只能在货梯和垃圾一起上上下下。所以我就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要是也不开心,我心里就能舒服一点。” “你这是在黑我吗。”B笑了。 “没有,在我心里,你就是从小到大每一步都不会走错的牛人,我挺羡慕你。我18岁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再跟着大家走。高考以后匆匆选了个专业,等到大学毕业,发现大家都去读了研究生。我为了能读研,又去学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找工作的时候也是。你说我偏激,其实是有点,但是我已经做了很多合理的事情,但结果对我而言,反而是不合理的,所以我觉得做点不合理的东西,说不定会有合理的结果,但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说完,我捞了捞火锅的汤水,看还有没有肉。 “所以你现在还是很焦虑。”B问。 我点点头。 “那你在打破这种现状以后又想干什么呢?”B又问。 我说不知道。 “虽然从旁人角度来看,我觉得你有些儿戏,但这如果是你个人选择,我还是表示理解。” 他很官方地为这顿饭做了结尾。 B属于我认识的人里面最优秀的那种,好像天生对于人生充满了掌控力,因为和他交朋友让我有种自己也是这类人的错觉,但是二人终究不同。可以看出来,他对我的选择持有否定的观点,这让我有些丧气。 走出饭店的时候,冷风把我有点晕乎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些。回想刚才的对话,我突然有种迷幻的感觉:它们似乎不应该发生在一间热气弥漫,声音吵杂的涮肉馆。 三 周三我继续上早班,五点半起床的时候,猫咪们还在睡觉,我给它们准备好粮食,添上了干净的水。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大腿内侧冻出了一片红斑,于是出门前又多套了一条绒裤。 来到配送站差不多六点半,调度老刘开始点名。点完名后,老刘讲起安全注意事项,队伍里开始出现不耐烦的声音。 老刘最近才从双井门店调过来,资历算起来不比我深多少。之前每天负责早会的老胡,是从十里堡门店实打实干起的。虽然都是东北人,但是老胡讲话富有艺术性,像解释为什么要严格遵守交规时,他会先把我们每天的收入开销算得清清楚楚,然后说如果出了交通事故,不仅跑不了单,弄不好还得赔钱。老刘就嘴笨一点,只会说:“你不守规矩,交警撵你不跟撵小鸡似的?” 但我挺喜欢老刘,他为人耿直、好相处,爱对人掏心窝子。有一次,排我前面的配送员趁老刘不注意,挑了个大单子去跑。我跟老刘反映这事儿,说我跑小单子不要紧,关键是得按规矩来。 老刘非常严肃地跟我道歉,表示以后这个问题不会再发生。我本意并不是让他难堪,所以那种严肃劲儿有点出乎我意料,我也只能同样严肃地表示了原谅。 自那以后,他每次见我都会喊我“张根兄弟”,并唱几句编得不怎么押韵的小调,“张根呀张根,跑单从来不挑单子。” 早上七点,我们喊完口号:您好,我是盒马鲜生配送员,正在为您配送订单,祝您购物愉快。开始正式拿单。 顾客有时会前一天晚上预定,所以一夜积累起来,早班总能拿到好单子,但最多不过五单。每单固定七块钱,订单数量、距离远近、东西多少,都成为了影响收入的因素。所谓好单自然是大单,但是大单也不一定是好单,距离远的大单就不如距离近的小单。 东到青年路,西到SKP,北到达美中心,南到四惠,我们门店负责十六个片区的配送。每次拿单对于配送员来说,是一个抽宝箱的过程。如果运气好,就会拿到五个订单,如果这五个订单还在最近的南二片区,那就更好的。如果这个五个订单份量也少,一个箱子就能装下,那么这种订单就是传说中的SSR,熟练工不消半个小时就能送完,35块钱轻松到手。 当然也有运气不太好的,比如说抽到一单非常远的配送,用户还订了非常多的东西,那就只能自认倒霉。其实东西多,还不怎么可怕,最难过的无疑是给没有电梯的老小区送水。看同事绝望地把成箱矿泉水绑在后座上,成为了大家欢乐的源泉。 早班,我还需要顺带解决早饭问题,有段时间我靠附近便利店的面包过日子,后来改成了吃附近小吃摊的土豆卷饼,国美第一城那里有晨光烧饼,猪肉烧饼和豆沙馅饼都很好吃,一块五的豆沙饼还能做出层次感;康家园那边有火烧卖,多买还送羊杂汤;六里屯的一条小巷子里卖有点油腻的甜团子,五块钱一袋子。住邦2000下面有给外卖员的优惠餐,十五块钱,四个菜米饭随便要,这是老高有一次看我吃麦当劳时告诉我的。 我刚来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五个烧饼在排队领单,后来发现那是他一天的伙食。在送外卖以后,我花钱就以七块钱为单位,每次掏钱总要算一算又有多少单白送了。 一般第一趟跑回去的时候,上中班的弟兄已经到岗。到处都是分拣货物的人,太阳穿过楼宇,在街道上洒下朝阳,配送站顿时热闹得像滩涂上收网的渔民在俯身整理活蹦乱跳的鱼。 紧挨爱着城三期的门店,是当时和居委会百般争取,才被允许开张的。街上总能看到送孩子上学的家长、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还有遛狗的老头,孩子们时不时地朝着我们这里瞟一眼,家长说以后要是不好好学习,就会在这里送货。房产中介这时也开始上班,我最喜欢看他们一群人西装革履站在店门口,集体唱《逆战》激励自己。 慢慢,我开始习惯配送员的生活,超时次数越来越少,道路也熟悉了起来,就算不知道具体位置,大概方向已经能驾轻就熟,再也不用握着手机不停地在寒风中导航。夜晚送货也顺利了不少。在一次失手打碎苹果屏幕之后,我干脆换了一部安卓手机,节电模式能支撑一天的使用。我也能熟练地在电动车后座,用绑带把配送箱子捆得结结实实,它们再也没掉下来过。 下班后,我就只剩下洗漱的精力,手机都懒得看,生活也因此变得规律了起来。体重在不断下降,身体素质倒是越来越好。我第一次换电动车电瓶时,搬起那几十斤重的玩意儿,直累地喘气,现在喊一声“走你”就能轻松完成。一旦送珠江罗马嘉园这种小区,为了赶时间,我得拎着一大堆东西跑步到客户家,这简直是一套完美的运动方案。 每个月我可以有四天休假,但不能连休。我差不多在每星期的周中,就会休息一次。稍微睡个懒觉,起来后洗个澡,就去影院或者在家里看电影,然后一个人吃顿好的。 在第二个休息日,我在家里看了《寻找薇薇安·迈尔》的纪录片。她让我想起了那个抄水表工刘涛。我印象中的艺术家分成两种,一种是从顶级学府毕业的学院派大师,通常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一种是初中没毕业,就走入地下的人士,这群人浑身上下弥散着诱人而危险的气息。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在三、四线城市抄水表的中年男人,或者成天给人当保姆的阿姨会成为艺术家的例子。我有些好奇,到底拥有了如何鲜活的灵魂,才能从繁杂的生存中发现有趣啊?我想起来自己在学校的时候,也算是个摄影爱好者,最喜欢拍漂亮姑娘,编几句矫揉造作的文案,然后发朋友圈,等着别人喊大神。 四 和B吃涮羊肉已经过去了两周的时间,我们中间没有再联络过,一次在华贸中心送东西的时候,我想起他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摔倒在甘露园中街,一道金光从天而降,B出现在我面前,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能不能让我不焦虑。他为难地说这个恐怕不好解决,有没有什么实际问题需要解决?我说那给我钱吧,我要一个亿。他说没有问题,但他想知道我有了个这一个亿怎么花。 我说,我先把父母送去海南度假,下辈子不用再工作了。让女朋友马上辍学回国,学医太苦了,两个人每天养猫玩。然后再去星河湾买房子,我已经实地调查过了,那里的环境特别好,冬天小区里也是绿油油的。旁边还有一个私家公园,房子里面,每个房间都放上音响,客厅用丹拿音响听交响乐,书房用世霸小情人听提琴。我还要买徕卡相机,以后每天什么都不干,像大师们一样在街上拍照,专门拍乞讨的,有深度;我还要买三辆车,一辆有驾驶乐趣;一辆能穿山越野。还有一辆商务车,和家人一起出去的时候开。 B听完挠挠头,说:“那这不太够啊,在北京得三个亿才能实现你的理想。”我说:“我不贪心,一个亿就行。”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一直在琢磨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上午配送站一阵骚动,原来工资到账了,而且因为快过年,还给所有人预支了一些。大家喜气洋洋,互相对比,我打开自己的账户一看:5718块。 我给女朋友转了5000过去,她问因为啥,我说:“我没啥花钱的地方,你在国外用钱的地方多,前几天你不是说Tory Burch正在打折,你去买吧。” 她笑个不停,我说你笑啥,她说这件事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外卖小哥寒冬工作供女朋友国外买包。我说,你这个标题一看就没有阅读量,应该是:女留学生国外疯狂购物,男友在国内送外卖赚钱苦苦支撑。 她收了钱,说给我买了围巾和风衣,过两天找人带回去。我问她愿意嫁给一个外卖员吗,她说不愿意。我说你这样子会被社会道德谴责的,她反问我会娶一个女外卖员吗。我说,如果像你一样美可以考虑。她说,那你滚吧。 算算这一个多月我送了800多单,这个量算是很少的了。那段时间,我们门店每天平均送单量是35单,老员工每天可以送五六十单。当时来应聘的时候,中介给我了两个选择,一个是十里堡门店,一个是双井店,二者的区别是双井店因为新开业,可以提供每个月4500的保底工资,十里堡店跑多跑少全靠自己。 很多人都选择了双井,我说我要去十里堡,中介怀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工作经验,还是选择一个有保底的,先适应一下。当时我正和自己拧巴,说我不怕吃苦。 之前我问女朋友,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她说是不是想减肥,我说不是,我来寻找一个我还不清楚的答案,她说要是找到了就告诉她。 当天大家的话题都围绕发钱的事儿,有人嚷嚷自己多被扣了住宿费,有人抱怨还完信用卡就不剩多少了。之前带我的师傅,这个月发了9000多,不过他的脸比我刚见他的时,被风吹得更加黑紫。 和我同一时间来这里的人,都比我发的多,下午我和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C闲聊,因为是同届之情,在这里都没什么认识的人,所以稍微熟络一些。 他问我发了多少钱,我说五六千,他说咋这么少,他说他有七千多,我说可以啊,正好回老家过年,他说不一定回去,老婆还在北京住院,春节期间可能还要观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他闷头抽烟,抽完以后,他又递给了我一支。我说我不抽,他说,抽吧,一会儿天黑,就起风了。 C之前是一个保险培训师,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职业,但是C说话好听,又会来事儿,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们是在老胡的新人安全培训课上认识的,老胡说大家都是一批进来的,相互认识一下,以后有个照应。大家听完都无动于衷,只有他微笑着环视四周,和我接上了眼神,从此我们就算脸熟。 老胡在讲如何处理追尾事故时,C显得非常懂行,他说有时候宁肯撞豪车,也别撞普通车。豪车车主都是有钱人啊,比尔盖茨上街从来不弯腰捡钞票,不太严重的事故,他们就懒得计较了;而一般车的车主,都是我们这种工薪阶层,十几年买一辆车,碰一下得心疼死。 那句“我们这种工薪阶层”让人听着舒服,不过转念一想,我千方百计要跻身的中产阶级也真是可怜,不仅被有钱人瞧不起,被自己人吓唬,还得被“工薪阶层”暗地里说小气。 在这里干外卖员之前,大家的工作千奇百怪,有专门干配送的,哪里补贴高就去哪里,闪送、外卖、同城小龙虾、快药,什么都干过,改送盒马的原因,是这里单量稳定,没有抽水。 这里大多数是进城找工作的青年,可能还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难,有人第一天就和老刘掐架,把老高气得当场开除了他,我猜想小伙子是不是也进入了看谁都傻X的人生阶段。 老高也是个传奇,据他说自己15岁就从东北出来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但是他现在最常出现的状态,是坐在办公室里拧眉瞪眼,看着苹果电脑,心想怎么才能把门店超时率控制下来。 这里年纪最大的外卖员已经45岁了,我们的头盔上都写着“盒马鲜生”,而他的头盔上写着“盒马外卖”。每次被人问起原因,他总是略带骄傲地给人讲起,他是如何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工作。 也有打扮俊俏的小年轻,个子高高的,从来只戴一个硕大的摩托车头盔。在我拼命把厚衣服往身上套的时候,他只穿一条笔挺的牛仔裤,每天围着一条巴宝莉格子的围巾,威风凛凛的样子,从远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有一次我在休息室里喝水时,听到他给大家讲一个外卖员,如何因为送单认识了一个姑娘,从而在北京二环拥有了一套住宅的故事。 想想互联网也挺公平,给了大家一样活下去的机会。 五 快到年底,公司给每人送来了麻糖。小高也开始挨个登记谁过年回家,名额有限,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送单的日子因为回家临近,多少变得开心了一些。 而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两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 刚过去的三九天,北京气温可爱得不得了,我暗自庆幸躲过一劫,但是刚到四九,就开始没日没夜的刮大风,工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安装十里堡路边的红灯笼。 每次回配送站排单时,我都跟老刘吐槽,说这个天气太冷了。老刘乐了,说你们还能来回动弹,身上暖和,我就在这里站着看你们,脚都有冻疮了。我说白天都这样,晚上指不定多麻烦。老刘用看弱智的眼光看着我说,知足吧,还没赶上下雪,到时候等着每天摔跤吧。 那天我给一个老旧小区送东西,订东西是一个老大爷,他接过东西笑眯眯地递给我一瓶热饮,我说不用不用,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大爷说哪有那么多应该,天气冷,您辛苦。我收下饮料,心里暖呼呼的。 这时我想起来前几天在国美第一城,那天客户不接听电话,门上也没有标记门牌号,我跑了上下楼,才推测出她在哪一户。我贴门听了听,家里有钢琴声,但是敲门没反应。我在门外重复了十几分钟打电话、敲门,最后我给她发信息,告诉她无法联系到本人,东西我就带回去了,如果有需要就再下一单。 等我快回配送站时,她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取消订单,我说我没办法联系到您,按照规定,我就做异常处理了。她告诉我,刚才她在陪孩子练琴,说谁都不可能时刻把手机带在身上,为什么不能替客户考虑一下?我说这样吧,我再给您送回去。那单我前后花了一个小时,都够送四五单了。 我一直在想她指责我有没有道理,如果我这种硕士毕业,不以此为生的人,都做不到她的要求,那她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她说的好像句句在理。 等到我拿着大爷的饮料时,我想明白了这件事儿。这个社会的运转,不是靠谁迁就谁,而是大家都做好自己的义务,“我强,我应该;我弱,我有理”都会消解掉社会好不容易形成的共识。 我是外卖员,我有把东西妥善送到的义务,多等一会儿也是正常;但是顾客也有妥善把东西拿到的义务,如果她能把门牌号写清楚,订了东西之后,留意一下手机,仔细听一听敲门声,也都不会闹不快。 我给大爷把按时按量东西送过去,只是干了我应该干的,我没有因为天气冷就卖惨,请大爷可怜外卖员;而大爷知道我送东西不容易,给了我一罐热饮,这才是一件好事。我们把各自的底线守好了,留出的空间给了文明位置,在那里放置自己对世界的善意,而不是所有人都锱铢必较地把底线推到别人鼻子下面。想到这里,我就发誓以后有了孩子,先教他们尊重别人,然后再让他们去学怎么弹钢琴。 另一件事情发生在几天后的晚上,那是我当天送的最后一单,目的地是一个没有电梯的老小区六层。我气喘吁吁地拎着菜爬上去,敲门没有反应,我掏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一条短信,让我多敲几次门。我一脸懵地回过去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说不好意思,师傅,我不在家,家里是我妈,耳朵不好,您再多敲敲门。 我又敲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不高兴的声音,问谁敲门。我说,您儿子给您订菜了。老太太说,我儿子有钥匙,能自己开门。我解释了半天以后,老太太不情愿地花五分钟把门打开。 我把电话拨通,他儿子焦急地问老太太为什么一天不接电话。老太太一脸委屈地说我没听到啊。然后他儿子絮絮叨叨说,以后多注意接听电话,我这一天上班忙,自己要注意安全。 挂掉电话以后,老太太一脸不好意思。我这时候反应过来,这个顾客一天没联系到妈妈,担心老人家,又没办法回去,所以从盒马下了一个单,可以让外卖员看看妈妈是不是平安。 我心想反正我也送完了,就和老太太聊了一会儿,我说您儿子上班忙,他担心您,您就时常多看看手机,要及时回消息。老太太高兴地答应了,转身回屋子取手机,门都忘记了关。我关上门下楼,给客户回了信息,说阿姨很好,您放心吧。顾客很感谢我,我说这是应该的。 回到配送站,小高看见我以后,对着老高嚷嚷:“就是这个人!” 我吓了一跳,想我今天表现挺好的啊。小高说刚才接到了客服来电话,有客户点名表扬我了。老高说:“这不是之前那个老是超时的小伙子吗,表现不错啊,给门店长脸了,按规定还有一百块奖金。” 这时候老胡进来了,一脸喜气洋洋地说,听说送货态度好受到表扬了啊。我说是啊,还有一百块钱呢。以后我每次给客户送东西,进门先给他们把家里收拾一遍,然后让他们实名表扬我。这么干每天送五单就行了,一个月以后,我就转行去做家政了。老胡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没毛病。 回家路上我很开心,至少我在自己的岗位上,给很多人带来了安心。 腊月28是我年前送货的最后一天,下班后,老高召集所有人开了大会。他说大家在这一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了,给每人发了福袋,里面有春联、窗花和干果。他说大年当天晚上,公司会请大家吃年夜饭,吃的就是平时我们送的东西,说不定还有面包蟹,可以把家人们都带来,过年时候有三倍工资和奖金。 虽然和我没啥关系,但是我也跟着人群欢呼起来,心里想终于要回家了。 六 本来想睡个懒觉,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天没亮就激动地开车出发了。当我妈妈小心翼翼地发信息问我,有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已经开车进了山西,我说还有一会儿就回家了,能赶上吃中午饭,她特别高兴。 我对家乡的感情,这些年出现了复杂的变化。前几年刚读研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在自以为是地创业,脑子里整天堆砌着家人听不懂的宏大叙述。 那一年大年初二,我说我要回去和团队开会,我爸罕见地发起了脾气,说你要是这么不情愿在家,以后就别回来了。捱到初五,终于回到了北京,刚过八达岭收费站,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台,听到徐曼的声音心里一阵开心,觉得“三四线容不下灵魂”这句话简直是真理。 第二年从北京一事无成回来的时候,我多少有点狼狈,那年我女朋友也到了我家,我妈妈高兴地不得了。看着大家在一起吃饭、聊天、打麻将,我觉得人要是这么一辈子过下去也挺好。 今年我没有跟父母说去送外卖了,当我妈问起来,为什么我每天微信运动那么多时,我说找了一份写文章的工作,离家很近,每天可以走路上下班。两天后,她给我寄来了一双厚重的皮鞋。 进家门前,我又涂了点护手霜,尽量让自己都是老茧的手看起来正常一点。我把猫咪从笼子里放了出来,两个家伙四处嗅着气味,最后在沙发上卧了下来。 我爸笑着看两只猫,问我路上怎么样。我说还行,我走的比较早,一路顺利。他说你们公司今天就放假了?我说我提前走了一天。他说赶紧去吃饭吧,然后就转身回卧室看书了。 小时候,我几乎狂热地崇拜着我父亲,学他板着脸说话,后来我发现,我性格还是像我妈一样,遂作罢。 那时每天上学,我都能看见路边蹲着一群工人吃早饭,他们穿的破破烂烂,一手抓着三个馒头,用硕大的搪瓷缸盛饭吃。我爸爸告诉我,如果我不学习,以后就会像他们一样。 这些话他是有资格说的,因为奶奶家里穷,他高中就辍学去了工地,干了一年以后,他跑回来说要上学。那时候还有预高考制度,学校领导说要是能通过,就允许他回来,后来他就考上了山西大学法律系。 工作的压力,加上十年前的一场大病,让他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们家向来没有什么表达爱意的传统,所以我和他之间的交流渐渐变少,成年之后,我也不怎么省心,有时候我在想,他这几年可能一直在生我的气。 其实他之前还挺喜欢给我讲大道理的,有两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有一个妇女,自己女儿差几分投不了档,她就去省里的招办,每天等招办主任寻找机会。她一个字都不认识,连招办主任办公室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就在门口,看谁的车最高级,就肯定是招办主任,最后居然找到了。她每天在招办主任家门口等,主任没辙了,说那你进来坐一坐吧。接着她开始在主任家干活,最后主任找到了一个降分录取的学校,她女儿上了大学。 还有一个人,是领导的秘书,特别会伺候领导,每天开车接上领导以后,没等领导说话,就知道领导今天要去哪里。有一次领导喝多了,他一宿没睡,给领导泡茶醒酒,准备热毛巾,领导要吐,他就随时伺候,领导特别感动,等领导快退休的时候,亲自帮他解决了处级待遇。 之后我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说现在不是都有调剂,平行志愿什么的,这么大费周章也没啥用啊,而且我觉得要是有那么多精力,自己去做点事情不是更好,干嘛非得围着领导转悠。我爸说,他的本意是人情练达都是文章,社会到最后都是靠人来维持运转的,很多事情到时候可能改变结果的就那么几个人。当然我把他的话都当成了迂腐上一辈的潜规则,一概弃如敝履。 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真正价值观的交锋,是我在大学时。那时学校安排我们每年换一次宿舍,经过两年鸡飞狗跳地折腾,学生们暗自商量,如果今年还换,我们就集体去闹。 相安无事到了学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以后,辅导员走进来说,要在两个小时内把宿舍腾空,今天宿舍就会封闭,不换的人,行李都会被当垃圾清走。为了早点回家,人们纷纷用最快的速度搬空了行李。 我回家和父亲说,简直不可理喻,这是流氓政策,宿管几乎是把我行李扔出了宿舍,那天晚上我差点没地方睡觉。他说这能怪谁,为什么别人都有住的地方,就你得睡大马路。我一时语塞,我心想我是反抗到最后的,这事儿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学校的问题,亏你还是律师。 有一次他看见了我在简历里评价自己“具有自我反省意识和能力”后,跟我说,他不会招一个会自我反省的人,这代表你对于自己的能力根本没有信心,但我一直觉得,自我反省是我这么多年来学会的最好的东西。 和律师父亲交流是一件需要做好万全准备的事情,一方面他希望我好,另一方面他又想找到我人生中的瑕疵,借此来提醒我。所以面对他的诘责,我如果肯定了他的意见,他就会进而担忧我是不是有更多问题没有被他看见;我如果否定了他的意见,又会激起他的律师之魂,跟我辩驳到底。所以很多时候,我对于他提出的问题都含混带过,这让他觉得我对待人生的态度马马虎虎,后来我们干脆就停止了沟通,什么事情默认由我妈妈在其中传达。 去北京读研之前,我爸对我略微表示了一点鼓励,说你要像拉斯蒂涅一样,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然后用那种“我们来斗一斗吧”那种气魄在北京奋斗,我们能帮你的已经不多了。 我在送外卖时候,倒是经常站在写字楼的顶层,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脑子里老想着这句话。我爸一直在和这个世界斗争,想着最好能赚出来养孙子的钱,以免儿子是个废物。 在毕业以后我父亲被分配做了公务员,家里因为我的出生更加拮据,他想尽办法挣钱,但是都不怎么见效。一次我喜欢上了商店里的玩具,说什么也要买,我爸爸弯下腰跟我解释,能不能过两天再来买呢,爸爸今天钱不多了。我一个劲儿流眼泪,最后他掏空了所有的钱,给我买了那个玩具,两个人步走回家了。 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心情是什么样子,可能有点怪我,也可能在怪自己。他年轻时候听音乐,喜欢足球,说自己最想当老师,但他最终辞去公务员,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用身体健康换来了家里的安稳。 过年时候,我妈妈说最近几年我爸爸在家里总是被呼吸道过敏折磨,每天晚上睡不着觉。“他有点心灰意冷,所以过了年,他想去南方找个地方休养。家里现在的钱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但是以后,你就要自己去打理自己的生活了。我们也不清楚你现在的工作到底在干什么,别人问起来,你爸爸就说在互联网,但是爸妈都相信你,好好加油吧。“我听了有点羞愧。 回家的日子过得飞快,大年初一在家里看春晚,大年初二去姥姥家串门,初三家里请亲戚。在假期过完的前一天,我去参加了高中同学的婚礼,遇到了不少高中同学,其中有一个在北京发展,我隐约听说他后来去了日本留学,他现在在北京一个日本律所做两国的跨境业务。 我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他说在慈云寺。这个名词在我脑子里激起了联想,我问在四环那边?他说是。我说那个地方我熟悉,北面是六里屯,紧挨着道家村,你们小区的楼房有高有矮,还是盒区房。他问我是不是在卖房子。我遮遮掩掩地说性质差不多,反正隔一两天就要去那里一趟,有时一天还去好几趟。他说以后换房子就找我咨询,我说没问题,十里堡周围的房子我熟得很。 婚礼开始了,两位新人举起酒瓶往香槟塔里倒酒,站在高处的杯子肆意享受着甘甜的美酒,而下面杯子需要等到无数次分配以后,才能获得那么一两滴。看完倒酒我就埋头吃饭了,说实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于婚礼上的饭菜这么感兴趣。 婚礼结束以后我去了自己中学的老校区溜达,老校区已经没有了人,原先的建筑都基本被拆的破破烂烂。因为我妈是这里老师的原因,我在这里度过了大学前的全部时间。今天回来一半是每年的惯例,一半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回忆起了自己高一时候的班主任, 他同时也是我的语文老师,姓张,算是本家。张老师是北师大毕业的,在当年对于我们一个不发达的四线城市,这种高学历算是一个稀罕事。张老师只教过我一年,高二之后,我就和很多学生去文科班了,高一时他和我们见面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们要把自己当一个人来看。” 班级里回响起来一阵嗤嗤的笑声,我心想我不是人还是什么呢。但是看到他有点严肃的脸,我想这可能是个大问题。他说很多人并不把自己当人看,你们在我面前是学生,在家长面前是孩子,但是你们要知道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不要自我阉割和否定。 那时候的我正在寻求一些关于人生的理解,虽然充满了中二色彩,但是当时的我坚定地认为我要找到一个可以指导人生的东西。为此我做了不少尝试,比如说信过我奶奶家的供的菩萨,信我过世的爷爷,初三毕业以后还买来一本《易经》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假期。 高一的早自习没有什么太重的学业任务,张老师就把自己摘抄出的《论语》,印成几大张纸发给我们来讲。第一讲不是学而时习之,而是十有五而志于学,他说你们现在应该开始去明白做人的道理,到了三十岁时就可以以此立身了,我心想这简直是瞌睡碰上了枕头。 他讲课风格很特别,在学南北朝诗词时,他先花了一节课把这段时间的文学和思想史讲了一遍,高二时候更是花了一个星期语文课去讲《逍遥游》,当时吸引了很多别的班的学生翘课去听,我煎熬了好久没有去,我想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好学生,就应该做好自己的事情。 葛兆光说以往的思想史编撰中,仿佛历史上那么几个名人,每个人按照贡献分列出几页,就说完了整个中国。回想我们的教课书好像都有这些毛病,列出来学科中的一个个点,得出来一些干巴巴的道理,所以我很享受他的授课,把脱水似的教科书又重新灌入生机给学生们讲授出来。 他不是书呆子,自己也爱玩魔兽,平时喜欢写诗,自比脾气古怪的黄药师,对于当时学校的一些刻板和一些老师的行为极尽嘲讽。他说有些老师不喜欢不走正道,你每次朝他走过去,他就下意识地躲着走,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大家哈哈大笑,几年之后我才咂摸出这里面的味道。 很多高中老师的心思并不在我们这群整天吵吵嚷嚷的小孩子身上,他们更愿意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和校领导拉扯关系上,面对我们一群充满了青春期困惑的学生,张老师却愿意很平等地聊些东西,几乎所有学生都对他敬佩有加。 我的一个朋友学校对他很头疼,就在高二时候把他扔到了张老师班。他说自己有次在走廊抽烟被张老师看到了,就急忙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他对我朋友说这是个坏毛病,身体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的东西就自己把握,还有别乱扔烟头。 我听后笑了半天,说他自己就是个大烟鬼。上大学时有次高中聚会上,他突然问我现在还写不写东西,我有些得意地说,思考太软弱了,我现在已经专注于解决问题了。他有些严肃地摇摇头说,问题是想不完的,有时候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加重要。 每到人生的关键时期我总是想到他。在毕业季时,我每天都试图用自己十几年的读书经历,向社会换来一张安稳的办公桌,而不是像我爹从小威胁我的那样被打发去干苦力。最绝望的时候,我想随便给我一份工作吧,什么都可以。 社会一边掂量着我搜肠刮肚写出来的简历,一边打量着同样希望获得一张迈入中产阶级门票的人群,然后不慌不忙挨个为如同地铁早高峰一样拥挤的人们下定论。大家接过认定书,像完成使命一样跨过中产之门,庆幸自己在这扇门关闭之前占到了一个好座位。 我有时候安慰自己,就算没有找到工作,至少我还身心挺健康,至少我还有女朋友,至少我还活着……人生还有很多个至少可以成为我的退路。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张老师,想到他那句“你们要把自己当一个人来看”。我是想把自己看作一个人啊,但是社会不这么想。 如果他知道我在送外卖会说些什么呢?我该如何解释自己有些荒唐的理由呢?想到他上课时候偶尔流露出对于周围的愤懑,可能他对自己的生活也并非一直满意。 我在想一个人如果对这个世界足够敏感,那么他就应该保持敏感者的高贵,这是一份难得的馈赠,但就算想要变成天上云彩的王小波,傍晚时分看着天慢慢黑下去,也会有被剥夺生命的恐慌,当他离开滋养他的北京,回到粗粝的老家之后,他会后悔获得这种敏感吗? 我想到了父亲卧在床上侧影,想到叶芝说,人终究会萎缩成真理。对于父亲来说,这个真理大概就是维护这个家庭的体面。 我回忆里细枝末节组成的张老师变得立体起来,他大概也坍塌成了一种真理,这种真理让他能在这里给我们这群人以美丽的精神家园。 天黑以后开始起风了,它们耀武扬威地把建筑吹成了砂砾,食堂,小卖部,宿舍,教学楼,还有看暗恋女生跑步的操场。我有点惊讶的发现,以前需要仰望的教学楼,推平之后和我一样高。我站在砂砾之上裹紧衣服,环望古城,瑟瑟发抖。 三四线并非容不下灵魂,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灵魂。我不应该指望着那些“至少”来给自己定义,我应该先成为一个人,然后再继续前进。 我叹了口气,十几年了,我依旧没有走出他的教诲。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乡,我妈给我装了一车熟肉和瓜果,我爸爸把我送到了楼下,我说你注意身体,别累着。他说回去记得报平安。 回北京的路上,小高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按时到岗,我说没问题,他祝我新年快乐,我说你也一样。 回想这次回家,我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时代一直在和我打招呼,它不断变换着身份,有时是辛苦的工作,是严厉的父亲,是高就的同学,是启蒙的老师,他用世间一切棱角向我袭来,敦促我坍塌。如果我变成了废墟,我将随风而逝。如果我坍塌为真理,那接下来就让我们来斗一斗吧。 七 小高看见我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少人没有按时回来。老高为了保证运力,把轮休政策改成回来一个放走一个,在元宵节之前,所有人常规休息都缩短成半天。急着回家过元宵节的人在群里发牢骚说,那些在老家吃香喝辣的人能不能给这里的兄弟们考虑一下,大家都有家人,能不能将心比心。 过完年回来的人都圆了一圈,尤其是老胡,脸颊的肉突出来我都快不认识了。那些天单量不算多,有些外卖员有点不满意,觉得没有回家有些划不来。四天以后好日子结束了,我记得从中午开始,系统不再限制单量,配送箱像喷泉一样从传送带喷了出来,仿佛整个十里堡片区的中产突然同时决定使用盒马。 老高看着推挤成山的箱子,蹙着眉头说,去年双十一也没那么多订单啊。那天每人都至少带着五单出门,人们也不再纠结是不是超时,能把东西送到已经很不错了,真正让人们绝望的是,人们回北京以后又开始喝水了。 这次回来有了不少新变化,一个是随着天气马上转暖,门店要加开SOS夜单了。一些商品的下单截止时间,从以前的八点半,推迟到十点半,不过还没有铺开,不用那么多人手,所以从一组开始,轮流值守夜班。一组现在算上我只有四个人,每天晚上我们几人大眼瞪小眼地等夜单,小高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终于有人陪他。 在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有人下单了,我说我去吧。小高一脸严肃地把已经打包好的袋子交给我,说本店第一个加急件就交给你了,这种单子顾客是付过运费的,如果迟到会被罚死,我说请组织放心。那是一个去四惠的单子,九点多我骑着电动车,花了十三分钟把东西送到了客户手里。 另外一个变化是晨光家园突然不允许外卖员骑车进去了,保安每天蹲在门口,看见穿着黄蓝红衣服的人就呵斥他们下车。听说是过年时候,有外卖员在小区里把车主的汽车剐蹭以后,一溜烟跑掉了,业主向物业施压,于是所有的外卖员都得步行进去。 最蛋疼的是润枫水尚,不仅不让骑车进去,还必须走指定的门,遇到送最里面的居民楼,往往得走好几分钟,而且它的西区还是两道门,遇到没人开门的时候非常麻烦,有些神通广大的外卖员就私下找门卫配了小区门禁卡。 说起来门卫,新小区的门卫一般态度很好,看你拿的东西多了会帮你主动开门;有些上年纪的门卫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和遛狗的大妈闲唠嗑,对于我们火急火燎进去送东西的要求,经常装作没听见。 我见过最凶悍的门卫是碧水星阁的光头老大爷,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我没看到门上的告示就把车骑了进去,他冲着我小跑追了出来,一脚踢翻我的配送箱,然后挥舞着拳头追着我满小区跑,场面一度失去控制。 天气转暖,来门店应聘的人也多了起来,每天配送站都会多出很多新面孔,里面有返城务工的,有从保安队伍里出来又干配送的,每天老胡都要接待一批又一批的人,偶尔还有几个姑娘。也有很多人没有再出现,比如大叔C,我由衷地希望他不用再来北京了。消失的还有那个小帅哥,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自己的二环姑娘。 我把两件厚毛衣换成了一件薄毛衣,这时候我发现随着体重的下降,冲锋衣穿在身上变得空荡荡的。于是我在衣兜里塞进了一个kindle,每天等单的时候正好可以读一些短篇小说,风险就是有天读完帕拉尼克的《出埃及记》后,我几乎要在排队的人群里哭出来,加上去年塞进衣服的照相机,我的外卖员生活又丰富了一些。 我之前的细碎时间都是在看其他快递员聊天,有的人聊最近哪里能赚钱,有的人和前来推销信用卡或是剪发卡的小姑娘打情骂俏,还有人乐于给大家讲一些美国登月其实是骗局之类的秘闻,旁人问起来他是不是亲眼见到了,他就一脸不屑地说,明白人都知道,后来人们就叫他“大明白“。 随着春天的来临,大家的脾气都开朗了不少,有天一个哥们儿耷拉着袖子,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和人打架了。老刘问咋回事儿。他说自己在远洋天地那边送货,为了躲减速带,有个饿了么配送员差点把他撞倒。他就朝饿了么吼了一嗓子,让他骑车小心点,那个饿了么就不乐意了,问他什么意思,两个人言语不和,就下车厮打了几下,他的衣服被扯破了,饿了么的眼镜被打掉了。 在局势正要升级的时候,饿了么说,你有本事别走,我这里有一单还没送完,等我送完单子我们再打。就这样双方交换了联系方式,准备下班再战。 老刘挠挠头,说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啊,于是就给老高打电话请示。老刘在电话里嗯呀了几句,转回头严肃地跟他说,只能报警了。旁边一群人在起哄:没事儿,等他来了我们帮你。 这事情最后发展不得而知,但是从最后饿了么加入阿里系的结果来说,这一点小冲突应该没有影响到大局。关于两个外卖员撞车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根据我的经验在充分碰撞的市场环境场景下,你随时可能撞别人,而别人也随时可能撞了你,所以两个跑配送的撞了大可不必生气,完全可以两不相欠地走掉。 时间转眼进了三月份,北京的两会召开了,这和外卖员没什么关系。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干燥,北京还是没忍住下了两场雪,一场三月十七,一场四月四。 三月十七的雪是从早会结束开始下的,开始飘着小雪花,后来起风了,冰粒拍在脸上一阵生疼。我把头盔的遮板放下来,视野很快就被堆积的雪花盖得严严实实,反正人生差不多也是一样,只要顾忌脸就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最后我还是决定不要脸了,任由雪花拍面。 朝阳路一上午都在拥堵,路上随处可见电动车、自行车摔倒的场景,我心想这真是日了狗。当然除了外卖员,大家都喜欢下雪天,路上的行人一半感慨瑞雪兆丰年,一半在拍照留念,我安慰自己,至少这场雪没有在冬天下起来。 在中午时雪终于停了下来,到下午,我已经靠体温自己烘干了衣服。晚上老高开了短会,告诉我们一组组长已经被他开除了,原因是下雪时候,一单没送,还躲进小区大厅睡觉。这样我在一组的排名又上升了一位到了第五名,我想再干一段时间可能就要当队长了。 第二场雪下的更加惨烈一些,下午四点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入夜以后变成了雨夹雪。门店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后勤熬了一锅姜汤送来,老胡拿出了保鲜膜,人们把手机包的严严实实防止进水。老高重新搬出了一人多高的伞形取暖器放在休息室,人们每送一单回来都要围着它取暖,通红的炉丝把潮湿衣服烤出了白气,从远处看,一群人在白雾笼罩中哆哆嗦嗦围着炉子,像极了大师们练功。 夜间视野不好,再加上路面湿滑让我格外小心,我用全部臂力拐着车把,和后座沉甸甸的箱子较劲。因为怕摔倒,脚不敢完全放在车上,只能拖在地上滑着走,很快鞋子就被路边积下的雪水透湿。双手也被冻得没有知觉,每次操作手机都只能机械地用指头硬戳。 到了八点订单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人们赶紧回家去洗澡,晚班的人还没到齐,小高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说,丽景馨居有人定了两包饼干,快要超时了,谁能去?我说我来吧。 在朝阳门的桥洞下,一辆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溅起了积水像一个大浪拍在我身上,我把脸上的污水抹掉,一边冷得浑身发抖,一边哼起了朴树的歌。 “当我听到风从我耳旁呼啸着掠过,那一刻我的心狂喜着猛烈地跳动,我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我会怀念所有的这些曲折。” 回来以后,我跟小高说那单最后没保住,小高说没事儿,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是清明节,半个月前,我爸爸罕见地给我电话问我,能不能请假回老家给爷爷扫墓。我有点为难地说公司里不方便请假,他说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孙,之前因为一直在上学就没有让你回去过,到时候你买点纸钱,给爷爷写两句话,让他也放心一下你。 第二天单量又回归了正常,送货的时候我抽空在路边买了点纸钱,中午趁吃午饭的时候我找了地方拿出笔写了起来。
写完以后我停下笔琢磨琢磨又继续写了下去。
我停下笔,想想给老人家写这些是不是合适,但我最后决定还是写下去。
絮絮叨叨写在了好几张玉皇大帝的背后,晚上下班以后,我在门店附近的路边把它们烧了,路过的配送员说你得在自己家门口烧,这里算啥。我说这儿也差不多。 几天后我离职了,我还记得最后一单是送往四惠。老高有点惋惜,说顾客对我好评很多,如果我觉得干配送累,他可以安排我去后仓干,我说谢谢高老板,不用了。 离开那天又下起雨来,早晨上交了电瓶车和物料,老刘看见我说今天咋迟到了啊,我说我辞职了,他笑了笑说以后准备干啥,我说走一步算一步。 下午我和人约了在校园里拍写真。她穿着一袭白裙撑着透明的伞站在海棠花下,说春天的雨下起来好有感觉啊,我拿起相机用粗糙的手指按下快门,笑着说是啊。 |
还没有用户评论, 快来抢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