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禾佳门诊部关门的那天,创始人裴洪岗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10月10日,深圳气温略降,微风中能感受到一丝秋意。福田区阳光高尔夫大厦8楼,怡禾佳门诊部结束了最后一天的营业,走廊与诊室堆满了纸箱,保洁阿姨穿梭在其中整理打包,现场一片狼藉。 本该出现的裴洪岗,却被居家隔离。 下午三点十九分,沉闷的房间里,胡子拉碴的他捧着手机,发了一条微博:“2018.8~2022.10,50个月。再见了,佳佳。” 除了是怡禾健康的创始人,裴洪岗还是一名拥有百万微博粉丝的医疗大V,那也是他创业前被公众知晓的第一个身份。 很快,微博下有了五百多条留言。有人泪目,回忆起在深圳怡禾佳带孩子看病的点滴,感到难舍;还有只用过怡禾线上服务的用户不禁担忧,担心怡禾佳的关门只是个开始;而绝大多数网友是通过怡禾获取了很多靠谱实用育儿知识、跟怡禾一起成长的宝妈,她们留言道“虽然怡禾诊所永远不会开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但我一直会在线上默默支持”…… 消息从用户集中的C端,一路传到诊所圈里。 经济下行的年代里,衰败像击鼓传花,从一个行业,传到另一个行业。这些伫立在街头巷尾、毛细血管般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诊所,正像餐馆、KTV和洗车店一样,最先遭到退潮的影响,接连熄灭,又重生。 当寒气袭来,很多诊所都在断尾求生,保证现金流,先活下来再说。 “虽有遗憾,还是放下了包袱” 怡禾佳关门时,恰好运营了整整50个月。 4年2个月的时间,从开业5个月就实现盈利,到最终关闭。这样的结局裴洪岗在最初没有料想到。 裴洪岗和同事习惯称怡禾佳为“佳佳”,这是裴洪岗从公立医院辞职后,线下业务的第一块“试验田”。 2016年,怡禾健康成立。那是裴洪岗创业的第一年,当时团队只有几个人,从线上问诊业务起步,积累了一定的医生和用户规模后,在创业第3年,怡禾终于开出了第一家线下诊所。 因为之前没有开门诊的经验,当年,在拜访了几家同行参观学习之后,经过几个月的遴选,最后相中了位于深圳市福田区车公庙附近一座写字楼里的一块场地,开设了这家以儿科业务为主的诊所。 彼时在政府鼓励社会化办医的大环境下,行政审批简化、牌照申请门槛降低,诊所赛道正在轰轰烈烈发展的黄金期。 2018年前后,医生下海创业,办医院、办诊所,都是当时非公医疗发展的关键词。于刚、于莺、张强等知名网红医生的诊所,短短数年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最火热那几年,就连平安集团都在重资布局诊所行业,企鹅、春雨、丁香园、杏仁等医疗互联网领头羊们也纷纷抢占诊所赛道。 以诊所为代表的医疗服务,凭借其新消费的姿态,轻巧灵活地出现在投资人面前。一片蓝海,引人遐想。 “那时,人人都喊着‘一年百家诊所、五年万家诊所’的口号,高歌猛进,投资人、创业者都上头了。”一位业内资深从业者回忆。 在深圳市儿童医院工作了十二年的裴洪岗,由于轰轰烈烈的“八毛门”事件接触了社交媒体,也有感于医患矛盾的现状,萌生了开一家践行自己医学理念的诊所的想法,在公众号积累了一定的用户后,在2016年成立了怡禾。 在创业之初,受限于资金等资源问题,转而从线上问诊作为开始,线上平台运营2年后积累了足够多的医生和用户资源后,才开始着手筹建第一家门诊。因为有了线上和线下的服务,也形成了构建一个靠谱的线上线下一体化家庭医生服务网络的愿景。 租下写字楼的8层后,站在一片狼藉的场地上,裴洪岗和团队开始规划、选址、设计、装修,细致到连前台大理石的颜色、卫生间门板的材质、每个诊室拐角的弧度,都一一参与。 数月后诊所崭新落成,团队到位,正式运营,起名“怡禾佳”。2018年8月开业后,由于有线上用户的积累,5个月就实现了盈利。裴洪岗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对了。 之后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疫情忽而袭来。虽然疫情下诊所关停是常事,起初还能勉强运营。但儿科业务为主的诊所,在疫情下快速暴露出缺陷。 由于无法接诊发热及感冒、发烧、咳嗽等其他十大症状,怡禾佳门诊的客流量几近腰斩。 裴洪岗告诉八点健闻,怡禾佳门诊部的业务量里,儿童内科占70%,剩余儿童保健、儿童口腔等占30%。“疫情之前,儿内医生每人每天可以看20多个病人,关停前每天只能接诊1~2人。很多儿科医生不得不重点转向儿保。整个门诊出诊的医生,也从7人减少到3~4人。” 原本热闹的门诊,变得稀稀拉拉、门可罗雀。 “早在去年,关停怡禾佳的想法已经冒出,但还是挣扎了一下。”裴洪岗坦言。 去年,他像任何一个坚韧的创业者那样,抱着“再想想办法,总能度过寒冬”的想法,裴洪岗给怡禾佳扩张了两个口腔诊室,以此调整业务占比。试了一年,虽然门诊量有所上升,但仍不足以支撑外部的亏损。受限于原来的科室布局,也没有别的辗转腾挪空间。 更没想到的是,2022年疫情的影响仍在持续。怡禾佳门诊持续亏损了3年多,运营效率和收益越来越低。 像是奄奄一息的火苗,周围的人无法取暖,燃料却一直在消耗浪费。 “疫情看不到头,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3个月前,团队反复讨论,最终还是下决心关停诊所,原来的医生团队也都转移到深圳另一家怡禾星门诊出诊。 但公司的办公室,还在怡禾佳诊所隔壁。裴洪岗每天从那里路过,一想到关停的倒计时,不免黯然神伤。 作为第一块试验田,怡禾佳门诊的意义独特,它是裴洪岗投入心血最多、最难以割舍的作品。试错、失败与经验,是怡禾佳赋予裴洪岗的财富。 惋惜之余,裴洪岗肩上的包袱却轻了不少。”佳佳“关停之后,不仅免去一部分投入,而且每个月还能节省20~30万的租金和水电费。这对储粮过冬的企业来说,至关重要。 正式关停的那天,裴洪岗也像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伤感中带着些禅意和佛系。他在微博写,“起起落落是世界的常态,所有和生物相关的东西都会受适者生存这一客观规律所影响,环境的变化会让一些东西消失,也会让一些东西生长。” 从七年十家诊所的长期规划,到眼前的苟且 疫情中,肆意生长的除了萧条外,还有裴洪岗的胡子。 今年3月1日,带着一抹行为艺术色彩,裴洪岗决定把胡子留到疫情结束那天。 像是无人打理的花园,密密麻麻的胡须爬满了这张年轻医生的脸,为其平添一股沧桑。如今,留着络腮胡的裴洪岗,活脱脱一位从古籍里走出来的将士。 “久未谋面的朋友见了会吓一跳,说你怎么变了个人”,“留胡子之后,会忍不住经常想去捋它。一低头,胡子就会扎到脖颈 。”被问到留胡子有什么影响时,他这样回答。 凝视镜中逐日变化的面孔,裴洪岗也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出好几根白胡须了。6年的辞职创业,他也从青年步入中年。 2019年8月,紧随怡禾佳之后,怡禾星门诊部在深圳开业;疫情后的两年,怡禾广州和成都的门诊部也相继在2021年4月、2022年1月接连落地。 吸取了怡禾佳的教训,怡禾星选址在沿街店铺。儿科业务则压缩至不到20%,取而代之的,是受疫情政策限制更小,客单价相对更高的医美和口腔。后面两家门诊部也沿用了类似的模式,经营情况均优于怡禾佳。 裴洪岗解释,疫情以及出生率的大幅下降,对儿科的影响非常大,这是自己最初下海创业所没有想到的。 小儿外科专业出身的裴洪岗,自然想把儿科诊所做大做强。按照2018年的设想,7~8年内怡禾在会员集中的前10个中心城市落地怡禾诊所,把整个一体化家庭医生服务网络的线下模块搭起来。 时间过去大半,怡禾布局了4家诊所、关闭1家后。裴洪岗说,“在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前,线下业务将重点把目前的诊所经营好,我们短期内不会布局新的诊所网点。” 疫情叠加生育率下降,儿科诊所受到的是双重打击。一位业内资深投资人,也从侧面印证了环境的严苛—— 疫情后,该投资人放缓了投资诊所的节奏,“我们对诊所的要求一直很高,投资要看能不能在六个月之内账面打平。” 多位投资人向八点健闻表示,并不看好对诊所赛道在内的医疗服务进行投资,因为创新药和医疗器械的毛利率高多了。 “不过尽管如此”,上述投资人提到,“一些长线的产业投资人仍在跑步进场,例如香港新世界收购了诺亚妇儿、均瑶收购了健高儿科等,不可不谓是一些积极的信号。对于没有短期回报压力的投资人来说,诊所仍是一笔稳健的投资。” 在疫情下,门诊经营受疫情变化带来的不确定性,导致运营压力增大。为了适应这种现状,怡禾打算在当前控制线下的投入,把资源更集中到受疫情影响更小的线上业务,包括问诊、健康管理产品。 “线下业务方面,我们重点基于目前的诊所去优化运营体系,一方面继续打磨目前的线上线下的一体化运营方式,让业务模型更高效,用户体验更好。 当被问及,是否会在“过冬”后再次启动“全国10个城市的诊所计划时,裴洪岗,“当下环境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我们会把当下更有确定性的业务做好,门诊网络计划依然在,如果未来有更好的条件,依然会想办法把它实现” 在这般大环境下,裴洪岗努力在不确定中,寻找一丝确定性,把它牢牢抓在手里。 有人退出、有人坚守 非公医疗的诊所圈,的确没有几年前那么火热了。 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从“受热捧”到“被冷落”,这个赛道快速经历了一个周期。行业里的人也更迭了几轮。 “2017年我参加博鳌亚洲论坛,演讲者们高谈阔论,也得到了几轮投资,气氛高涨。”想起5年前,如今已经转型到医疗领域其他赛道,只待回本就彻底撤出诊所赛道的高吉,忍不住感慨,“如今很多都改行了,其中就有几位诊所创始人。” 不是没有过“抓住机会、大干一场”的企盼。 早在2017年,高吉就先于裴洪岗一步入场。他考察了1年,随即筹备,2017年正式入局诊所事业。势头最好的时候,高吉在重庆拥有13家直营全科诊所,最成熟的一家一年营业额达三四百万,纯利润在100万上下,普通的门店尽管利润低了不少,一年营业额也在150万左右。 疫情后,业务量急转直下,减少了60%~70%。首当其冲的是儿科诊所和全科诊所,发热门诊等政策限制加上发病率降低,患者变得很少。而高吉在2019年底追加投资新开的7家新店,自2020年4月开始陆续关闭。 “我们开全科诊所的有句行话,叫‘病人是靠慢慢养起来的’,是说通过每一次的良好服务,让患者有很好的体验,治疗效果不错叠加服务好、环境好,价格还不能太贵,慢慢把口碑做起来,才能‘养’出一批稳固的患者群。”高吉说,“新店的各方面成本很高,没有患者实在难以为继。” 同样是轻体量,张强医生集团在近日决定关闭首家线下医疗机构杭州思俊外科诊所,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 “我们不缺患者,但上海的医生到杭州出诊受阻——上海封控时医生出不来,上海解封了杭州不接收,工作完全没办法开展,但租金一分钱也不能少,一年整体投入几百万的诊所就空在那里,对我们来说太浪费了。”张强告诉八点健闻。 多位受访对象向八点健闻表示,疫情仅仅起到加速行业洗牌的作用,门槛低、管理难度大、无法依靠正常诊疗收入盈利等才是诊所赛道颓势显现的根本原因。 “大部分诊所就相当于医院里的门诊,因为机构小、服务类别少,又在全面医保、公立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环绕下,尤其全科、儿科赛道,很难做高定价,能产生的效益并不高。”一位不愿具名的行业研究员说,“要突破这一点,就要绕开医保和常见病多发病,走口腔诊所、整形诊所等消费医疗的路子。” 盈利难或主要依靠高暴利产品盈利,似乎已是行业共识。 另一方面,新冠疫情之后,政府对于基层医疗的重视和大力投入,也在某种程度上压缩了民营诊所的生存空间。 以深圳为例,社区健康服务(下称“社康”)扩容提质是该市卫生健康“十四五”规划的“1号重点工程”。“十四五”期间,全市将规划布局28家社区医院,社康机构总数达1012家,并升级家庭医生签约服务。 “中国城市里的基层医疗机构只有两类,一个是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站),一个是民营诊所,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竞争关系。”上述行业研究员说,“因为基层医疗机构解决的是可及性问题,会受到地域性限制,患者一般选择就近就诊,而不是像癌症等大病一样跨区域就诊。” 高吉也透露,民营诊所始终无法享受和公立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同等的政策待遇,“比如医保报销,我们的患者只能使用医保卡内自有资金部分,医保控费之后,留给诊所的盘子只会最小,药械集采的低价我们也拿不到,哪怕没有疫情,之后也会越来越难”。 当资本追捧的热浪退去,政府投入持续加码,优胜劣汰的市场本质则显露……要不要继续?如何继续?成了每个局中之人,必须进行的选择。 高吉对诊所赛道完全心灰意冷,疫情期间关闭的新店导致他前后投入的1100多万几乎亏了一半。虽然还有持股,但他已把剩余6家诊所的管理托付给别人,“等到回本后就彻底退出”,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其他赛道的创业中。 张强还在坚信,诊所只是看病的平台、硬件,不代表什么,关键是技术服务和是否拥有优秀的医生团队,“没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生存注定是艰难的”。疫情虽然导致杭州思俊外科诊所关闭,但也强化了他对医生集团轻硬件资产、重人力资产的判断,并着手进行战略调整。 怡禾佳门诊的关闭虽然令人伤感,但也是裴洪刚和怡禾健康的一种坚守——卸下包袱,调整公司内部业务,轻装上阵。 (高吉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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