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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殡葬业：与“他们”的最后告别

发布时间：2025-01-02 16:24 来源：新新NewTimes

“请勿在我坟前泪涟，

我不在此，我并未长眠。

我是吹拂世间的万千和风，

是雪上闪烁的宝玉珠绳，

是谷子成熟时头上的光焰，

是轻柔的秋日雨帘。

当你从清晨的宁静中苏醒，

我将化作激流，上空群鸟巡行。

你睡时我是夜空中温柔的星影。

请勿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此，我从未逝去。”

一场告别仪式正在举行。逝者的亲人与店员正在往地板上铺满鲜红的花瓣，一路通向告别厅——在房间内，一只西施狗正安静地合眼躺在台子上，毛色洁白，没有任何泥污，被花瓣所环抱。

这并不是一场通俗意义上的告别仪式，离开世间的是一只年迈的狗。而参与告别仪式的是它的主人。

一、“特殊”的殡葬业

对于从事殡葬行业的人来说，生离死别是人间常事，主持告别仪式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而有这样一群特殊的人，在从事着面向另一群体的殡葬业。

随着经济发展，精神文明需求不断升级，现代人从宠物身上索取的情感需求也日益增长。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宠物们的生老病死也更受到主人的关注。而宠物殡葬师这一职业也被人们赋予了更为重要的意义。

宠物殡葬仪式|图源受访者

“天使船”是一家位于深圳的宠物殡葬店。由老板吕骏经营已近九年。走进店铺大堂，一棵银杏树率先吸引了注意力。

满载宠主思念的银杏树|图源受访者

金黄的叶片间，一张张照片与明信片用细绳被拴在枝头。这些都是在店内与宠物告别的主人写下的寄言。有些希望宠物“在另一个世界幸福”；有些则表达不舍，希望宠物“转生”再回到身边。去世的宠物年龄也从几个月大到十几岁各有不等，有的是意外死亡、有的寿终正寝。种类亦由从猫狗延伸至兔子、仓鼠或刺猬。到达现场的宠主会在等待宠物被清洗、整理遗容的过程中，在等候区写下这些对宠物的话。一部分顾客选择将寄语带走，另一部分则选择把寄语留在店内。

“天使船”原名“芳草地”，店名来源于吕骏听说过的关于“彩虹桥”的故事。在天使船的店内，还有一幅介绍彩虹桥的插画。故事幻想在人世和天堂之间有一片芳草地，小宠物在去世之后，灵魂并不会消失，而是经过一座彩虹桥到达芳草地，每天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玩耍。直到很久很久后的一天，当小宠物的主人也离开了人世，沿着彩虹桥去往天堂时，便会途经这片草地，主人会接上自己的小宠物携手升天，仿佛从未分开。

天使船的故事|作者拍摄

而星摆渡的店内则整体更贴近“高端”路线。推开门扉步入店中，入目之处，各类定制的骨灰盒、纪念摆件、首饰陈列在展示栏上，被灯光映照。走进寄存室，十多厘米高的骨灰罐整齐地摆放在陈列柜中，周围环绕着宠物生前的照片与它们喜爱的玩具，仿佛仍留存着往昔的温馨画面。每逢节日，店员都会在对应的灵位前换上新鲜的牛奶、宠物饲料、肉干等食物，以寄哀思。

对于星摆渡老板张率来说，宠物殡葬行业会更突出服务业应有的人文关怀。在营业过程中，星摆渡相较于同行会进行更多个性化服务，比如设计并销售独特的纪念品，或是改善骨灰存储室的环境条件，每逢节假日亦会推出个性化的告别仪式定制服务。

而在与宠物告别的主人眼中，宠物殡葬师是在人间与天堂搭建桥梁的人，他们总是把宠物们称作“毛孩子”，通过准备一场体面的告别仪式，给主人以慰藉。

可供宠主挑选的骨灰罐、纪念品|图源受访者、作者拍摄

二、聚焦宠物本身，摸索前行

暖黄色的灯光充盈了不到十平米的空间，照亮了中央的平台。靠近墙侧的木质桌上，莲花炉台被光镀了一层金边，供宠主抄写的手抄经平铺在正中。推门走入另一侧空间，可以看到彩色的涤纶花在台子的四角零散放着，白纱垂至地面。这是宠物殡葬店中最为常见的中式与西式告别厅设计。主人会在宠物殡葬师的指引下，在这里与宠物进行最后的道别。

中式告别厅与西式告别厅|图源受访者、作者拍摄

目前，国内的宠物殡葬店已经有一套较为统一的殡葬体系，主要流程大致可以归为接送、清洗、告别仪式准备，以及火化后递交骨灰。店内空间被划分为等候区、清洗区、告别厅。有的店铺还会将火化区域设置在店内。等候区域中常常摆有各类纪念品、骨灰坛供宠主挑选。

然而，相较于国外已形成的产业体系架构与规定，国内的宠物殡葬业目前并没有明确的行业准则与法律规范。

吕骏在2015年入行，那时国内宠物殡葬市场几乎一片空白，深圳市内仅有两家相关店铺营业：没有前例参考，同时也意味着大有可为。创业之初，吕骏靠自己逐步摸索出了最为适合宠物的殡葬全程——从开车前往顾客家中接回，到清洗、打理毛发，举行告别仪式，直到火葬，一只曾经鲜活的小生命历经有条不紊的环节后变成一小抔灰土，一次工作流程才算落下尾声。

尽管互联网自媒体普遍炒作“入行需要考证”，但由于没有统一的国家法律规定，在大多数从业者眼中，不具有法律效益的证书并不能证明其达到入行的标准线。天使船的招人条件是“同道中人”，拥有基本操作能力与相关道德后，吕骏就会让其入职操作工作的每个流程，还会讲解并强调流程中涉及哪些细节，如何使用火化设备、处理特殊情况等，让新手员工在不断的尝试当中越来越熟练。

宠物殡葬火化设备|作者拍摄

此外，吕骏选择宠物殡葬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人文关怀”。

他曾接待过一位特殊的年轻顾客，她带着去世的宠物猫来到店内后迟迟不肯火化，紧抱着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一直拖到深夜。吕骏劝她带着猫去附近的旅店过夜，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在各种劝慰之下放声大哭，将宠物猫递给吕骏。

“宠物的意义因人而异，在一些人眼中只是普通的陪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远不止步于此。”他这样说道。

写给“毛孩子”的明信片|作者拍摄

与大众想象不同，宠物殡葬师工作时的情绪并不会像乘了过山车，随着宠主的情绪与故事急升与降，而是以一种更为冷静、客观的视角进行专业性处理，使宠物以更好的状态与主人告别。

周小次清晰地记着，自己第一次正式进行宠物殡葬的对象是一只跳楼的猫咪，它没有外伤，只是嘴角有一些血迹。“从顾客家到殡葬店要一个多小时，在那段车程上，主人一直处于崩溃状态之中，诉说自己的愧疚。”

从业之前，她很担心自己会“跟着客人一起哭”，但在当时的情境之下，她只是平静地清洁了小猫的尸体，用提前准备好的小车将其带到告别仪式上，为它梳毛与剪指甲，留下更多的时间给主人与宠物道别，“好像见证了一场陌生的死亡。”

充满回忆的骨灰寄存间|图源受访者

而在吕骏看来，就像入殓师并不会因为每天面对去世的人而悲伤一样，这对从业者来说是一份工作，更为重要的则是摆正心态。作为宠物殡葬师，更关键的是把关注点集中，给予宠物与宠主最大的尊重，做好每一处细节。在专注操作的时候，他的心情往往有些沉重，但不至于悲伤。这在消费者琴丹看来是一种可靠的表现：“在那种时刻，看到有一个理智的人处在身边是很好的。”

“我们不为客人提供很多情绪价值，我们只是以真诚的态度与行动尽力帮助主人稳定情绪。做这一行很容易能体会到别人的感受，但是并不一定要被他们影响。”吕骏这样说道。

三、一种相互的正向给予

总有些故事会在记忆深处刻下痕迹，化为一份珍贵的回忆。宠物行业的从业者大多本身喜爱宠物，或是有长期养宠经历，在工作中偶尔产生共情或被打动难以避免。

比起直接见到冰冷的尸体，选择安乐的宠物会让周小次产生更大的情绪波动。“想到它这一刻还能摇着尾巴走过来，下一秒就再也看不到了，有时候真的会很难过。我觉得人还是很难去接受离别。”人与人、人与宠其实有些相似，只要命运中有过交叉点，生活有过联结，哪怕再短暂，面对生离死别时，心的角落也常常会被触碰到。

身盖往生被，被推向火化炉的爱宠|图源受访者

除却来自离别的悲伤，一些温情的瞬间也会使人动容。黄俊杰是宠物殡葬店内一名进行殡葬故事录制的摄影师，刚转来这一行业一年半。在拍摄的过程中，听着主人与爱宠的故事，见证一场饱含眼泪的道别，他承认自己做不到像专业的宠物殡葬师那样冷静，“有时感觉眼泪要夺眶而出，只能竭力控制，让手保持稳定”。当提及一场印象最为深刻的告别时，他提到了一只小黑狗。

在黄俊杰拍摄的视频里，一只黑棕色的、体长约40cm的小狗正静静躺在中式告别厅台子中央，上方摆着他曾经爱用的毛绒玩具，四周满是剪裁好的白玫瑰。这是一只来自农村的小土狗，没有什么名贵的身份，死于自然衰老。

小狗的主人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奶奶，这是她送走的第二只宠物。在告别仪式上，她与其他的家庭成员都没有落泪，“那天的告别厅很热闹，主人一家五口全部到场了。没有流泪，他们只是轻轻抚摸着小狗的毛发，像是在和一位即将远行的老朋友道别。而后，奶奶为它念了一封长信，信里写道：‘我们总会再次相见’”。

中式告别厅--宠主手抄经书的桌面|作者拍摄

“在这里发生的很多瞬间都好像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变成我灵魂中很珍贵的碎片。一些家人般的羁绊感、对待离别的态度也会影响我自己面对事情的观念。”宠物殡葬师小荣这样在自己的备忘录里写道。

在充满离别情绪的店铺中，宠物殡葬师们也常常会有一些超出金钱与故事之外的收获。对于周小次而言，这一职业更大的意义是收获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遇到了更多与自己三观相同的人。在这里，没有社会上因宠而生的对立，只有真正把宠物当做朋友、当做家人的真心。自入行以来，她发觉宠主在面对悲伤离别时的负面情绪并不会转移给自己，反倒是这种情绪背后所蕴含的对待宠物的态度，会让她感到一种被融入的亲近感。

和其他职业相同，宠主的信任能够给宠物殡葬师的工作带来成就与价值感。吕骏在9年的从业经历中有过多次受到夸奖、被再次选择的经历。周小次的从业生涯不算久，只有一年半左右，但也与几百位宠主打过交道。其中，有位上海本地的顾客CC让她印象深刻。

在CC第一条因病去世的小泰迪结束宠物殡葬的所有流程后，她眼睛红红地和周小次说“再见”。周小次愣了一下，急忙和对方讲到，这一行业不和客户说再见，“不能说再见的！我们一般只会说保重”。在一个月后，CC家的另一条小狗因自然衰老离开。再次见到她时，周小次心里有些不知道从何产生的遗憾感。在离开店铺前，她再一次和周小次道别说了“再见”。

“你不要和我说再见，上次说完后没多久你就见到我了。”周小次有些无奈。但CC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险些落泪。

“她说没关系的，这种再见是因为我们可以做朋友。我们可以不在这种场合再见。其实那个瞬间真的蛮开心的，有一种被认可的感觉。总有一些类似这样的瞬间，会让我体会到我在工作中的价值。”

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对于一些光顾宠物殡葬店的顾客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仪式，而是保留一份单独的、专属于自己“毛孩子”的骨灰，而仪式的意义则是进行宠主情绪的“发泄”与“缓冲”。琴丹是深圳一家宠物医院的从业者，在她的了解中，宠物医院只能将宠物尸体作为医疗垃圾处理，进行集体火化，主人难以拿到骨灰。

在亲自送别自己的宠物妞妞前，她有过陪同事进行宠物殡葬环节的经历——那只名叫卡莫卡的八岁贵宾犬是因车祸而死，同事在告别仪式上“哭到不行”，整个现场很压抑，“就像是看了一部具有很强感染力的悲剧电影。虽然我们做这一行的平常也经常面临这种事情，但是落到自己身上时，还是免不了跟别人一样”。

小狗妞妞|图源受访者

琴丹的小狗妞妞以安乐的方式离开，她没有选择仪式，只是在火化后带走了一坛骨灰。妞妞是一只串串蝴蝶犬，已经达到十七岁的高龄，早已成为她家庭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离开之前，琴丹根据行业知识判断它出现了“角弓反张”的情况，已经几近无法呼吸。为了让妞妞不以这种极端痛苦的方式离开，琴丹第二天便背着它去了宠物医院，随后将其带到了殡葬店。

在她的想法中，不选择仪式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崩溃感。尽管琴丹竭力克制，但心中涌动的情绪、与它一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仍在不断浮现。自己五岁的女儿自出生起就和妞妞一起度过，在它去世后，琴丹直接将这一情况告知了她，随后两个人抱头痛哭。

哪怕已经过去很久，在采访中谈及妞妞，她的声音还是带有哽咽：

“它们总有一天会这样子的，到自己家宝贝的时候，真的是太难受了。家中还有两只十四岁的小狗，养完它们我就不再养了。”

妞妞的骨灰罐|图源受访者

周小次将宠物殡葬师这份职业的作用形容为“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大多数宠主与宠物的相遇是一种命运性的开端，他们往往会做很多准备、购买许多物品，日复一日地拍摄照片记录下它成长的每个瞬间，在宠物成长的同时实现自我成长，在相互陪伴之中将对方融入彼此的生命。

而告别的时候往往也是这样：选择一张宠物生前最好看的照片，和家中重要的人一并到场，在仪式上把相遇后发生的故事一一讲述——不只是说给宠物听，也是讲给自己听。

在她眼中，宠物大多数到死亡时基本上都已经十几岁，很通人性，有时也会“陪伴”宠主画上这段故事的句号。今年过年时，上海的雨接连下了一个月。有一位宠主根据未来二十天的天气预报，选择了唯一不下雨的一天，咬牙为自家受高龄和病痛折磨的宠物进行了安乐死预约，但内心仍旧不舍。那一天的晴天如约而至，清晨，这只宠物在阳光中自己去世了。

“我们一直都觉得这只宠物能够感知到主人的不舍，也不愿让她做这么艰难的决定。”她说道。

很多主人也会表达希望彼此再次相遇的愿望。这场仪式就像是故事中的一个段落收尾，也能够帮助宠主更好地面对这段关系。

与近期热映的电影《破・地狱》中传达出的殡葬师的内涵相似，殡葬的过程不仅是为了引领逝者往生，更是超度生者因生死别离产生的痛苦、前路迷茫带来的困惑以及心灵的执念。在生死碰撞的巨大波澜里，帮助生者找到内心安宁，重获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