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成为生理意义上的人,这是第一次出生;2021年,我成为社会意义上的人,这是第二次出生。两番体验,滋味不同。前一次更朦胧间接,后一次更强烈直接。这样说还不贴切,应该说,由于两者的交融,尤其是后者的冲撞,我总算得以开始触摸自己和世界的轮廓。 而本文要记录的,是发生在这一时段道路中,一丛沿途遭遇。具体来说就是,刚走出象牙塔、北大考研落榜、总以为自己绝非“池中之物”、总觉得自己将干些“大事”却没仔细思考过的我,很久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最后不得不去阿里当外包。 尽管,这次经历不是荣光、经验甚少;这篇东西,可能也无法给除我之外的他人带来增量。但自我,需要由意义编织;意义,也需要由自我编织。就我而言,被随机选中成为人类一员,认为每一次邂逅的经历都无所谓“用处几何”。我不知再过多久就会死去,而对所有遭遇保持尊重、打开感官,并产生适当记录,将成为我游历天地间的一点意义。 至此,是一段万万不可少的前言,它直接印证着我的最大写作目的,同时也为这篇文章开阔体裁——它是从我生命体验出发的,非典型性参与式观察、日志体、评论、散文等的杂糅。 以下为具体的记录与思考。 据一位正式员工透露,阿里现在有约14万正式员工,19万“外环”(他当时的称谓),即像我一样的外包员工。尽管阿里33万打工者间有复杂的阶层博弈,但碍于信息有限,我仅仅从“外包-正式”这一二元视角展开本文。需要明确,不要自动把“二元”后常跟的“对立”二字带上,这里“二元”强调的是,我不会涉及太多这两者以外身份(或细分身份)的叙述。 一、向外探寻 将单个外包员工作为主体,探寻阿里场域主要客体对主体的作用力 它确实在一开始给我带来新鲜感。第一天进入园区,我目睹层层叠叠的办公楼环绕四方,透过楼宇玻璃能望见人影绰绰。那瞬间,仿佛进入了地下蚂蚁王国,亿万工蚁井然有序地向蚁巢脉动中心输送身扛的食物。不同的是,我并未看到蚁后的庐山真面,我与它相隔千里,中间尽是我难以触及摸透的组织架构。 区隔:巨型机器穿上甲胄 33万内外员工搭建起的阿里,是能够自主新陈代谢的有机体,因此我将其整体化、拟人化,视它为一个巨人,察看它对外包员工的态度。 此处我感知到的关键词是,严密的区隔。 早晨来到园区可以刷脸过门禁,反馈通过的小电子屏上,若是正式员工,会显示本人头像和一句“你好,XX(花名)”;若是外包员工,则显示灰色的系统默认头像和“你好,XX(本名)”。这儿就有三处细节可以着墨: 一是头像。 除门禁外,阿里的大部分内部线上办公产品,如阿里郎、语雀文档、Aone等,均采用默认头像,很多还难以自行上传照片。换言之,线下实景中的外包身份已然显著,线上虚拟空间里依然无处遮掩。有次我的团队测试某产品的弹幕上墙功能,发现大片灰色默认头像携弹幕飘过,展示效果不够好看,同事只好请正式员工帮着测试,开玩笑说“没办法,咱外包‘没有头’”。 二是花名。 似乎除了“逍遥子”外,其他员工的花名都是两个字,且大多没用传统姓氏当首字。因此,当一个三字名,或很像“名字”的二字名出现时,他基本就是外包(也有少数正式员工没有花名)。而名字的出镜率同样相当高,比如开会时的投屏者信息、钉钉聊天框的对象简介。 三,除刷脸外,也可刷工牌过门禁,但我几乎没见到有外包员工这样做。这个现象在食堂付款时也同样出现。可能是考虑到,正式和外包的工牌差异显著,比如工牌带颜色、工牌照片(外包是二寸证件照,正式是生活照)。 而这些仅仅是冰山一角。 杭州西溪园区某个大门 | 图自摄 来到工位,别忘了打卡——正式员工不用。打开电脑,眼前仅堆放着自己负责的那几个项目资料,任何属于正式员工的学习、社交、娱乐平台全都不可见。 由于业务需求,我得以知道阿里有丰富的组织文化活动,比如百阿、510、侠客行、马克汀、啊哈电台、人人公益3小时……但这些对于外包员工,可能只是一个个不知内容、从未体验的名词。这有点像我在高中时,听一个姐姐讲述她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而其实,我对她大学里的选课走班、社团活动、宿舍食堂、师友情谊等,仅限想象,并无瓜葛。 类似的网页就是阿里覆盖其身的盔甲鳞片 | 图自供 中午晚上吃饭时,正式员工有餐补,外包员工没有。但这只是较直观的待遇差异,还有薪资、股权、晋升等其实更重要,但相对隐形的部分,相差堪比沟壑。 我因缺少足够正式-外包参照样本,暂不瞎说。事实上,网上相关对比不胜枚举。仅我所在的外包公司,薪资固定、绝无股权、鲜少节日礼品、没有团建、没有晋升(外包的主管是正式员工,某种程度上说,所有外包都是同一层级),甚至根据前同事经验,没有被辞退补偿。 据人事说,学历优(至少二本)、表现好(视主管建议)、最少干够两年的外包,有转正机会。但我唯一耳闻的一位“转正”员工,是外包转“内包”。 此外在考核上,外包倒是没有正式员工的“3.25绩效”焦虑,但这份表面”轻松“是用什么换取的,恐怕一言难尽,尤其在工作内容与提升方面,外包的身份性质,的确桎梏颇多。 疏离:工蚁世界深埋地底 将巨人打散成14万正式员工,他们如何对待外包同事呢? 总的来说,表面的客气与分寸相当到位,没有吵架、局部争论,甚至还有寥寥员工关怀。但时刻温和香甜的工作气氛,却反而激起我怀疑的本能。抽离所有彬彬有礼的香水味,露出股股苍白冷气。 1. 日常态度 177天里,我没有从正式员工处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话。客气,是我最大的感受,而“客气”的一大表现,是话语用词的拿捏。 我们团队正式员工有5个,外包员工15个。几乎很少耳闻正式员工之一的leader说出“外包”二字,全都用“一线同学”四个字代替。我负责团队的部分软件产品,需要其他团队的开发人力,但对方一直拖沓,这件事上leader曾对我说过,“该催你就大胆催,别因为自己是一线同学就不敢。”我当时内心对她还有些感激。 不过,后来有次开会,我听见她和其他正式员工交流时说了半个“外”字,瞬即又立刻改口“一线同学”。还有次也是开会,我们团队的另一位正式员工,前几天被安排去干了半天低难度体力活,当时气氛很热,她大笑着说,“为什么要派我们的XX去呀,派个外包不就好了吗?” 2. 情感基调 我的团队,带给我文明有礼的感触,却并没有情感连接。和正式员工交谈的每一句话背后,都直指“工作顺利完成”这一目的,从未残余些许“无用”温情。哪怕是看似旨在加紧成员关系的言行,在我看来,或许只是假借人类交往建立关系这一套,去叮嘱零部件需配合大机器的运作。 比如团队曾在月会上给我和另一个外包同事过生日,唱歌、许愿、吹蜡烛,拍几张照片顺便放在团队的产品上(一个影像内容产品)就完事。蛋糕上写了团队名,我当众许的愿也只不过是“祝咱们团队越来越好”。 再比如有个外包同事,有一回已经任务繁多,但leader接到一个新项目,又让那位同事写汇报方案的PPT,她在会上的说法是,“又要请我们的PPT大师XXX出马啦”。于是在玩笑的气氛中,将费力却基础的活,抛给了同事。值得一提的是,方案的实际汇报者,是leader和其他正式员工。 我们团队也有过聚餐、定制团队队服、给leader准备生日惊喜等活动。但这类时间短、没话题的聚集实在对建立亲密毫无帮助——聚餐只是食堂吃顿中饭、队服只是钉钉群征集尺码、生日惊喜只是送束花拍个照——反而只是在对“客气的表面“添砖加瓦,让人更不好意思轻易撕破这层窗户纸,闹出动静。 当然,我似乎在描写所有工作场域的常态,不过,我依然认为,外包身份,很大程度上加剧了这份疏离感。 有两个例子。一是我听闻,团队正式员工间常有家中互访、组团郊游的活动,尚不说这能培育多少他们之间的感情,可若是这些活动根本都没有,那产生感情的契机也从未存在。 二是某次跨部门产研会上,我们团队提出要做某个相册功能,对标场景是阿里员工离职,这时另部门的一个正式小哥表情真诚地感叹了句,“那岂不是要哭死啦。“由这句话,我对他产生了羡慕,因为他大概率拥有一个令他归属感强烈的小共同体。 而我也大概能知晓两个原因。一方面,外包员工是正式员工紧张忙碌事务的辅助,需要干活卖力,没时间含情脉脉。另一方面,至少我团队的外包同事大多是25上下的年轻人,或许leader也很清楚,我们不会像她和其他正式员工那样,在阿里待上很多年。 3. 工作期待 除了日常态度和情感基调,正式员工对外包员工的工作期待,似乎经常不得不落空。 我们团队的正式员工都直管了若干外包员工。前者普遍烦恼于,哪怕给出较高的薪资,也招不到工作能力足够的外包。最主要,是网上对“外包毁简历”的风评过于劝退,学历经历等外部头衔较优的人很少会来。 哪些人在投外包? 参考一位负责面试的同事曾说,她近期收到的简历大多是“非985的,刚毕业一两年的”。尽管我并不认为外部符号和实际能力直接对应,但确实在部分个体上有所体现。 另外,或许阿里推行的经营责任制,影响了团队发展策略。我们leader经常会说,“什么钱都赚,小钱也是钱”。因此,团队招徕的业务相当杂乱。这就导致需要各领域人员,因而数量上带来压力(hc不够),而能力复合型人员更是难招。并且,像创意视频、展馆策划、虚拟场景建模等具体工作,很需专业精深度,同样难觅良人。 我的团队,像匹从鬃毛到脚蹄都挂满各色行囊的战马。它一边随着拥挤的万驹仰头狂奔尘土飞扬,一边鼓着腮帮咀磨满口枯黄的草。总之,想干厉害事,没有厉害人。这个根本性矛盾时常让团队的业务受阻。 龃龉:人类尚未点燃烽火 正式员工与外包员工间缺乏亲密链条,而外包员工内部也并非团结一气。 有个先我一月入职的女孩,和我一起做软件产品岗。她刚毕业两年,有一年小公司做B端管理系统的经验,长相普通,情商一般,为人温和,工作能按时完成但不算完满。 当时我和她算PD(product designer),有一位近四十的外包员工任PM(project management),全程指导我们俩各自负责的产品,因而三人常有交流。 这位PM能力很强,也很圆融,对每个人都持笑脸(尽管我听过他许多背后吐槽)。那女孩曾私下对我感叹,“XX老师(即PM)对每个人都很友好耐心”。 不过我发现,PM明显在许多时候对她有些阴阳怪气,但女孩并未看出来,还以为是玩笑。后来,她负责的产品因为业务方一直变化需求,只能暂时搁浅,也使得她连续几周没有任何工作产出,反倒我身上又新增了几个小项目。 突然有一天,那位PM顶着他惯常的笑脸,故作神秘地跟我说,那女孩要被开了,也是几个正式员工的决定。我觉得诧异,那几个正式员工跟女孩的工作交集顶多每个周会的功夫。 他又说,女孩真是太差了,需求文档写得完全看不懂。可我也看过她的文档,的确不够详细,但也绝对是有逻辑、能看懂的。 最终,那女孩静悄悄地走了。 我和她相处,不足以让我对她产生不舍,但这件事本身却让我难过。其实论工作成果,我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但可能因为我比她漂亮些、活泼些、会察言观色些,就“误导”PM对其作出“太差了”“完全看不懂”这类强烈否定。 另一件事,我们团队本身缺开发程序员,有个产品主要靠另一团队的一位95后外包男生敲代码。但男生本身团队也人手紧缺,因此他的主管将我们产品的优先级定得非常低,男生经常被拉去做别的项目。 导致的状况是,我们的产品进度严重滞后。但产研成员都清楚,男生并没有那么多主动权决定先完成什么。而负责跟进度的PM(即上文那位近四十的外包同事),几乎每次周会都会对他说, “哇塞大哥,这都XX时间了,还没完成啊?” 男生只能尴尬地脸红讪笑,用他的话来说就像“被当众批斗”,而我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句“外包何苦为难外包”。 二、向内思索 外包员工关照与审视自我时所遇的主要话题点 把视线从客体对主体的作用关系,投射到主体自身,外包员工向内关照自我时,也产生了值得探讨的问题。我将以自己和本团队其他外包员工为核心样本,来解剖样本对于外包身份、权力、价值的定位与内里。 自相矛盾:身份的区分与趋向 在劳动合同层面,阿里员工群体,仅仅指代阿里正式员工。但实际场景中,样本里的外包员工并未时刻按法律意义的分割线,精准划分自己和阿里群体的位置。外包员工存在对自身工作身份的矛盾认知,概括而言为: 一边自我区分,又一边自我趋向。 自我区分是指,外包员工在某些时刻会言语明确地确认自己的“外包”身份。比如有次人事找了些员工挨个面谈晋升相关内容(后确证与晋升无关),上文提及那位外包PM在我耳边嘟囔道,“有什么好谈的,谈来谈去不就是个‘臭外包’吗?” 再比如有次和其他外包员工交流时,他们笑着共识道,“有能力谁来做外包啊”。 在这两个例子中,说话者有意明确了自己不是阿里这一大群体的成员,将自己与“正式”二字做严格区别。 自我趋向是指,外包员工在某些言行中,有意无意地接受并传导着阿里的群体规范、价值,甚至会在言语中不自觉将自己归类为阿里成员。 同样拿上文讲到的外包PM,他深谙阿里的许多职场通则:发邮箱要抄送给收件人主管一份,“出事”好分摊火力;遇到人先去阿里郎查查司龄和上头有几层主管,促进说话心中“有数”;一个项目KO会(Kick off)要尽可能地拉高层级员工进来,“铺得大,相关资源才多”……此外他对阿里黑话和内部梗也灵活运用。 可见,尽管在法律层面,他和阿里有清晰的界限,尽管正式员工群体可能对他并未完全接纳,尽管他自己有意识认知自己是外包,然而,潜移默化的群体价值,正如一片悄然而至的巨大云影,将他投射在大地上的人形轮廓,逐渐遮蔽归并。这样的情况,在他以外的其他外包同事中,我也数次目睹。 还有次,另一个曾在小公司工作的外包同事,谈及之前公司如何如何时,PM半开玩笑说到,“别再说你之前那个小地方了,我觉得很土。” 拒绝对方提及之前的“小地方”、说它“土”,隐含了来阿里“入乡随俗”的劝告和对阿里的认可,更进一步,其实是希望对方能和他一样,遵从阿里“不土”的职场规则工作,而这恰恰是他对阿里群体价值的附和与趋向。他在这个语境中,将自己和小公司群体作区别,转而趋近阿里群体,在无意识中形成了一次自我归类。 身不由己:权力的流变与收束 工作中的权力,指决定、支配工作生产资源的能力。似乎无需多想,由于外包员工被正式员工“直管”的隶属关系,后者权力势必大于前者。但在实际工作中,权力的样态也并非是时刻明晰的。需承认,权力如同水流最终都收束到正式员工手中,但此前依然经历了短瞬多样的流变。 1. 表面化的权力赋予 前文提到我们团队的业务很杂,其中,正式员工主要负责商务拓展与洽谈,而实际业务落地都是外包员工负责。 因而,外包员工的人力劳动,很大程度上也包含在正式员工与外部交易的商品当中。但人毕竟主观能动,一旦其跳脱出正式员工安排的“商品秩序”,正式员工的业绩考核将受影响。所以,正式员工会将“下放部分权力”作为维系外包员工稳定性的手段之一。 比如,我团队的正式员工们,会施行许多“一视同仁”的举措,赋予看似和正式员工相同的权力。如本应专属正式员工的周会,leader会叫几个外包员工参加,后者也需要在周会上准备汇报、提出建议;又如一次大型项目结束后,本应由leader一人参加的部门复盘会(部门大于团队概念),她会让在该项目中出力很多的某外包员工随同,让他在会上代替自己、代表团队发言。 再比如,我们团队有两个外包开发小哥,承接团队内部的开发需求。而我们团队又和另一团队B有业务合作。有一次,B向我们团队leader借用开发资源,leader表示要让开发小哥决定时间排期。这一举动,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外包员工工作选择权,即若时间精力不够,可延后甚至拒绝B团队的借用请求。 然而,此类权力下放,徒有形式分配,缺少实际赋予。 上文中,外包员工参加了周会,但发言甚少。一方面是外包员工自己常有“关我什么事”和“说了也不会听”的心理,另一方面,外包员工的发言机会本身就不多。比如轮流工作汇报时,外包员工排在最后,而好几次因为时间紧张,这些发言只能一笔带过。 而外包开发小哥拥有的选择权也相当脆弱,因为他们工作任务的源流,就在leader。所谓的“让开发小哥定时间排期”,已经暗含了“我们同意你们的借用请求,并安排在他们完成团队自己任务后”的意味,本质上丝毫没有选择余地。当时,小哥们的确都表达了时间吃紧,但一个我们与B团队相关人员的钉钉小群依然建了起来。 我工位旁的窗外景象,也是阿里楼宇 | 图自摄 2. “权力”成为权力的说辞 在我的团队,似乎非常喜欢一些名衔用词上的虚荣,哪怕是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出现。 比如习惯喊主管或leader为“老板”,而这位主管头上还有层层领导,因此经常出现“老板的老板的老板”这类盖宝塔般的称谓。但拥有14万正式和19万外包的阿里,管了点人的员工实在太多,所以我猜,这里怪不得是全中国企业的模范,毕竟是最盛产“老板”的地方。 前文提到,我们团队的外包员工平均能力并不高,但毕竟职位有姓名,因而会经常顶着某个正经名衔,干不那么匹配的工作。我,是典型代表。 我的头衔是PD(product designer),或称“产品设计”“产品经理”,但其实我对这个称谓非常抵触,因为知道自己可能并不拥有够格的能力。才毕业一年,大学学传媒,只有俩月产品实习经验,却要在团队里几乎独立地负责两个从零到一的产品。 PD本应在产品的业务梳理、产品功能、页面设计、技术实现和后续运营等每一环融汇游走,甚至还需对产研排期和未来发展进行把控。但是,面对经验能力和话语权远高我之上的业务、设计、研发、运营等正式员工,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原型仔”和“传声筒”。 吊诡的是,当工作完满度不高时,上级的责怪是从虚名头衔的职责出发,而非我的实际职务空间。前文和我同期入职后被开的女孩,也曾面临我的情形。做得不好怪实施者,但却不愿承认实施者本身也是“牵线木偶”。 更进一步的叩问是,到底是谁赋予了我们这顶不合适的帽子? 我和那女孩面试的三轮,分别是人事和两个毫无产品经验的外包同事,后者同被面者进行“你家在哪”“我高中同学在你们大学当老师”之类的交流后,就认为“看了简历也没什么好问的,可以尽快入职”。 名衔本身代表着一种权力,而当名衔不过是一具空壳,权力也从未存在。可他们热衷维系桌上盈盈笑脸,不去看到桌下连连绊脚。 据了解,我同岗的两位前任,都和我,还有那个被开女孩一样,不过半年就离开。 轻松地找个新的,轻松地甩掉再换新……两年间换5个PD何足挂齿?反正他们最富足的权力,就是招聘和支配能力有限的外包员工。 岂其然乎:工作的价值与怀疑 在我看来,这本应是全文最值得深入的话题,但也最难厘清。一系列统摄性问题是:若说外包的工作没价值,正式员工的就有价值吗?这两者哪个价值更大呢?或者说社会上的很多工作,它们有价值吗?以及一个根本问题:什么才是有价值的工作? 法律意义上,绝大多数的“打工人”不过是用个人劳动力换取生活要件。所谓的价值,在这层意义上也变成了个人单位时间内劳动力的投入产出比,因而薪资高低成为衡量价值的尺度。 尽管这一衡量极其清晰明了,但相当多的人并不能安然接受。人类活跃丰富的思想体系,将价值定义拓宽至无远弗届的地带。 我猜想,在“人类社会需要延续”这一根本目的之上,人们探寻到了许多诸如经济发展程度、社会治安程度、国民文化普及程度等许多局部目的,而单个局部目的由千万个间接目的构成,比如经济发展程度有不同时间段目标、某国家某地区目标等;不同时间段目标又可细化成就业率、贸易往来、人均GDP等。 若是遇上可测量的数据指标,比如就业率和GDP,那实在是幸运。可若是遇上电车问题,人们就算心中装满“人类社会需要延续”这一远方灯塔的光,也难以看清此刻脚下的路。 比如埃隆马斯克想探索外太空的宏图,和国内互联网比拼社区团购,哪个价值大?难道通过设计一万张数据表格就能得出结果吗?更遑论一通上海疫情,直接让买菜软件荣升救命稻草。本已复杂的价值判断遇上动态颠覆,难上加难。 下午六点,阿里园区内人来人往 | 图自摄 我目前的处理办法是,用自己的人生目的,来衡量工作价值。尽管还是存有疑难,但相比人类云云的宏大方向,自我能被我更直观、迅捷地把控。我曾把我的人生目的,写在日记里:我有两个目标,一是想尽可能收集不同的生命感受;二是借用媒介产出写脑中抽象的东西,尽可能被更多人看到。新鲜感、丰富感比较虚,纪录实体比较实,虚实结合,一起构成我的存在意义。所以,我的一切行动都朝着这个目标进发。这是场游戏,我想晚一点出局,想多体验些场景,想写个当下可见的“到此一游”。 这是纲领性方向,此外还也划分了局部标的。比如具体表现上,我需要不断刷新“当前页面”来追求新鲜体验,这又包括了想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的想法;再如分阶段目标上,我需要在这几年寻找可垂直深耕的领域,以及积攒一定的工作履历……因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此处仅作笼统的概述。 而回顾我在阿里当外包的半年,它已满足了我部分大小目标。若要再干下去,我能预感它鲜少增量,意义锐减。 或者,尽可能暂时忽略种种形而上的“意义”拷问(即把眼光放在最近、最迫切的目标上),它也是份让我不够开心、感到孤独,提升甚微、迁移率低的工作。比如,我很看重履历上有作品体现,但这份工作的产出,尽管出自我手,却不出自我心——处处受人桎梏支配不说,我甚至没认可产品的源头需求。 三、着眼微粒 分别代表中年外包和年轻外包的两个典型个体 对于这段经历整体的盘剥梳理到此告一段落。事实上,身边微观个体也携带其个人特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比如11年就进阿里,至今P6的一位后端大哥,我们团队无论正式外包,与他接触的大多数人,都说他“情商低”“能力差”“呆呆木木”。可我与这位大哥对接时,却并未与他们有共鸣,相反我觉得他真诚执着、不摆资格。 再比如也是10年前进阿里,但如今每天哼歌插花不干正事儿的运营姐姐、大专毕业先当外包后转正的我的主管、软萌努力但似乎很懂阿里生存法则的算法小哥、有理有据挑战各种需求的傲娇设计小哥、高中毕业先在工地搬砖后一步步来当阿里的商务大哥……他们中有正式,也有外包,每个人都激起我的探寻之心,但严密的场域围栏,让我犹豫作罢,这也成为此刻的遗憾之一。 就频繁接触的几个外包员工而言,我想选两个人物当典型。一是那位近四十的外包PM,二是一位两年多司龄的95后开发小哥。 近四十的外包PM PM大专毕业,快四十,是我们团队年纪最大的。他十多年前就来阿里当过外包,听他说曾和当时的主管闹掰,于是出走去别的企业,不清楚是否是正式员工。 而现在他又重回阿里,和我隶属同一个主管。前文讲过,阿里花名绝大多数是两个字,三字姓名基本就是外包。PM也是三字姓名,但他把钉钉名改成了两字名,每次会议纪要的“出席人员”或者项目角色分工表格里,他也都写两字。 还有种种迹象,均能看出他对外包这个身份并不满意。可是,他也说自己年纪大了已经“躺平”以及“大专至今,在同学里混得还行”这类看似已经满足的话。 此外据我观察,他和人面对面时总是满脸笑容十分耐心,但下了场却总要说一堆烦恼话。可能是跟我熟络,又觉得我不会多嘴,他同我吐槽过很多“大老板”们的短处,并直言“我反正看不上他”。对于年轻外包,他也是表面极尽耐心,背地否定连连。前文讲过被开女孩的遭遇,一部分正是拜他所赐。 对我,他也总会有过来人的说教姿态,最中伤我的一次是,我说“我寻找了好久,只有文学创作上可能有些天赋”,而他故作惊诧地接话说“那给我看看你在哪里发表了作品”。夏虫不可语冰也,我让自己熄火。 描述至此,他恐怕被我刻画成了一个自负拧巴的假意小人。不过,我又实在想为他辩驳几句。 他大我近二十岁,年龄成为一个客观因素,使得很多事我经历过、他也经历过,还有很多事他经历过、我却没经历过。一个自己文凭履历欠佳、如今身肩家庭的中年男人,曾跟我说“我从小到大,大多是不开心”,我问他那怎么办,他说只能受着。所以面对这样一个人,缺乏足够感同身受的信息内容的我,如何能双脚离地地对其评头论足? 尽管上文已透出的文字,和留在我心里未直言的话,都意味着,22岁的我对他的确存有不满。可也仅仅是不满,再无更强烈的情绪。 95后外包开发小哥 95后开发小哥,则或许代表着很多年轻互联网外包,甚至是年轻人的普遍心境。 他是大专,学得是通信,毕业后不满每月四位数的薪资,报了代码培训班学了四个月,尔后包装了简历来到阿里外包。 他透露,刚进阿里,税后薪资就直接比之前翻倍,两年后的现在更有三四倍。我问他,对这些钱有用途规划吗?他却并不能给出我长远些的答案,只是说目前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没问题了。我追问他职业上的打算,他透露迷茫:转正看学历,跳槽有风险,网传的35岁危机也不知怎么应对,想着可能考个编制。我又问那生活上的打算呢?比如普通人考虑的结婚生子安家?他也摇头说没有考虑,说是家里在催但平时老加班也没时间,也不知是否要留在杭州,毕竟房价太贵。 与他的交谈令我难过,因为我似乎并不是眼观着他这个个体,而是面对着时下所有年轻又惘然的符号。也可能是交流未深,我总感觉,时代群体的身形完全融化了他自己的轮廓。 那么,自我在哪里?突破在哪里?问题又在哪里? 结语 行文至此,我已完成早先拟好的大纲的所有待述要点。与我而言,写它并无太多贡献社会的愿望,因而也犯不着大力反思、针砭、批判、寻求建设。微小的我只是充当一个体验者、记录者、提问者,完成我自己想要记载生命经历的目标,顺便希望听见些其他声音。 正如我已在前言中端正过这篇文章的体裁:它是篇从我生命体验出发的,非典型性参与式观察、日志体、评论、散文等的杂糅。 阿里,给予了作为外包的我优渥的办公环境、融洽的同事气氛、一定的学习成长、相对灵活的工作规则等等。我也凭借这段日子,得以重新整顿内心秩序和吸纳能量。离职后,我将回家半年,第二次考研。再考不上,就既没学上,又少了半年工作经验,并且又只能去挑些肯要我、但我不喜欢的工作。 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在讲辛克莱难觅自我渴望有人指路时,有这么一段话:“我急切希望真正正正活一次,融入这个世界,不论融洽与否,不论是否会引发冲突。有几次,我在深夜里沿着街道奔跑,内心的焦躁不安让我一直跑到深夜。我会幻想遇到我所爱的人,她或许就会出现在下个街角,或者从某个窗户后喊我的名字。而其他大部分时间,我都痛苦不堪,甚至想要自杀。那时,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避难所,但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意外。如果你近乎绝望地想要什么,并最终得到了,那么这便不能称为偶然,而是内心的渴望带来的必然。” 内心对主体的慈悲,也体现在我这177天中。 刚当外包——寻找很久,依然只能落入这与过往、期待都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我曾有过非常孤独的时刻,愈加渴望能遇见和自己神灵相通的小共同体。终于,我的心灵为我在现实中找了一个客体,让我得以把所有对消除孤独的期待,通过幻想,安置在他身上。于是表面上,我暗恋了一个男孩半年;事实上,我给自己找了个盛放焦灼的容器。 他就是我前文提到过,说离职场景中运用某个相册功能,“岂不是要哭死啦”的那位小哥。他在我的心非常低迷危险的时刻,以无比健康鲜活的姿态,展示他所拥有且我彼时最希冀的东西——一个连结深厚的小共同体。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理想中的我自己,怎能不动心呢? 说来有点意思的是,当时听他这话时,我另外还想的是:老子离开阿里这鬼地方,肯定半颗眼泪都不掉,毕竟一麻袋的不喜欢。 然而,如今我竟生出了自己都意外的不舍。 但我清楚,这并非因为不喜欢的因素消除,而是我意识到了这177天对于我最大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它其实,是我二次出生难产分娩时的一次暂休,是我踽踽独行飘摇路途上的一次歇脚。它用短暂的安定,让此前被痛苦烧灼得意识模糊的我,重新恢复清醒和精神,然后好继续赶路。 我不舍的,是安定的温暖,我难过的,是未知的寒颤。 黑暗、轰鸣、颠簸,出差的飞机即将落在北京| 图自摄 我为再也见不到他流下眼泪。 我为这177天已落后于我流下眼泪。 我为我远方身影朦胧的朋友,和今日新升的太阳流下眼泪。 可是,我决心要听从德米安的呼唤—— 时辰已到,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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