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林疑心他们的身份，询问得知的答案不外乎两种——“我帮朋友来看货的”，“我替‘金主’跑腿”。刘一林心知肚明，他们是倒爷，手上既没有现金也没有真实的销货渠道，来工厂的目的就是拍视频，“视频可以骗到定金”。和厂里工人闲聊时，刘一林得知那些视频本身也是生意，有人买卖现货视频。“40人里大概只有5个真实买家”，这让刘一林明白为什么上门者众，订单却不见长。

继口罩、额温枪后，头盔接棒，站上了新风口。

近日，公安部交管局发出通知，6月1日起，将依法纠查摩托车、电动自行车骑乘人员不佩戴安全头盔以及汽车驾乘人员不使用安全带行为。

头盔价格应声暴涨，哈雷款头盔倍受追捧，多家网店“一盔难求”。

统计显示，我国摩托车保有量在9000万辆左右，电动自行车近3亿辆，但头盔佩戴率较低，以浙江为例，佩戴率仅为30%。按“一盔一带”要求估算，新增头盔需求缺口将超2亿个。

巨大的市场缺口吸引来了众多投机者，令人疯狂的利润和精心布置的陷阱正等待着他们。然而短短一周后，5月20日新政更改。头盔虽已降温，但已有人掉进炒货的骗局中，无法脱身。

受新政影响，头盔成为新风口产品。（图源网络）

一天三变的头盔价格

“早中晚三个价。”邹飞用“瞬息万变”来形容当下被炒热的头盔价格。

作为倒爷，家住宁波的邹飞这些天一直在微信、贴吧等社交平台上了解头盔的实时进价，几块钱的价格浮动都能被他敏锐地捕捉：5月14日晚，一个基础款头盔，厂家开价12元。5月15日上午9点，同款头盔卖14元，下午3点，17元，晚上8点的价格已接近20元。

他在朋友圈里卖头盔，每条都会附上一句，“价格不是昨天的价格了”。不到24小时，价格上涨近70%，邹飞深知背后的原因。

4月21日，公安部交管局正式启动“一盔一带”安全守护行动。5月15日，江苏省、浙江省通过《电动自行车管理条例》，对未佩戴安全头盔的驾驶人和乘坐人处以警告或者最高50元罚款，7月1日起施行。5月18日，多地明确表态，自6月1日起，严查骑摩托车、电动车不戴头盔的行为。

淘宝数据显示，5月15日至5月21日，“头盔”的搜索次数共计1300万余次，点击率为76.74%。多地马路上拉起了横幅，“戴头盔和戴口罩一样重要”。

搜索指数和话题热度一路上涨，价格紧随其后。邹飞打开淘宝、京东、拼多多三个平台，在销量前十的店铺里，除了拼多多有一款17元的工地施工用安全帽，没有哪一款头盔的价格低于70元。热销的大多数头盔价位在100元左右，最贵的是219元。而在三个月前，这些头盔售价仅为六七十元，便宜的不到30元。

随着头盔的需求爆发，各大电商平台上头盔的价格水涨船高。（图源网络）

身价连翻数倍的头盔未能阻挡人们购买的“热情”。淘宝销量前十的店铺月销量均在4万件以上，最高的超过15万件，一部分店铺已断货，其余一些店铺则打出“限量现货”、“即将售罄”的字样揽客。

在无锡的酒类销售员秦晓东，并没有被这些字眼吸引住，他认为线上价格太高，决定去线下实体店看看。

秦晓东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查看各超市、酒店的酒品供货情况。家里在8年前就添置了一辆小汽车但很少开。无锡城不大，骑电动车看货更方便，他每天骑近50公里。

新政出来前，秦晓东有一个防风保暖的冬盔，只在秋冬季节出门戴着。他不得不去买一个夏盔，“没人夏天骑车戴头盔，又热又麻烦。”

5月15日，秦晓东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电动车配件店，店里头盔种类丰富，价格从20元至200元不等。他最后买了一顶70元的头盔，配件店老板称同款在网上早就卖到了一百多。

秦晓东注意到，前来店里买头盔的人不少，多是来自附近的农贸市场的果蔬批发商。他们只买最便宜的头盔，安全性和舒适度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不被交警罚款就好了”。

配件店老板估计头盔的价格还会再涨，秦晓东半信半疑，他认为市场没有那么大的缺口。直到三天后，他在散步时看到小区附近的一家批发零卖食品店也卖起了头盔。

店主王姐是个快50岁的女人。她透露，一个周末有七个邻居来打听头盔，她决定进一批货。5月18日，在当地招商城以28元的单价批发了35个头盔，售价65元。当天关店时，头盔只剩下三个。王姐低估了头盔的需求量，打算赶在招商城涨价前，再去进50个头盔。

追风口的人

和王姐相比，倒爷邹飞的订单要大得多。

在涉入炒货之前，28岁的邹飞在一家私企做销售工作。今年2月，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口罩广告让他发现了商机，自认为有本职工作带来的资源优势，邹飞很快成为了一名倒爷。

口罩、额温枪、熔喷布、头盔，疫情以来的每一个风口，邹飞都没有落下。至于赚了多少，邹飞不愿多透露。

5月14日上午，邹飞觉察到“整个炒货圈开始炒头盔”。他开车去了三家头盔厂，唯一有现货的工厂只生产运动头盔，邹飞无功而返。

距宁波3小时车程的乐清是国内最大的头盔生产基地，城东街道的牛鼻洞村分布着各类头盔制造企业，产量占全国的40%以上。邹飞给乐清的头盔厂打电话，凡是能打通的，回复都相似——订单太多，排到六月初了，你能等吗？

位于乐清市城东街道的新塘工业区聚集了四五十家头盔生产企业。（图源网络）

邹飞等不了，市场随时在变，20天后的价格是涨是跌，谁也说不准。他联系了温州、广州、山东等地认识的同行，一共接手了15000个头盔期货，又对接上三个买主，每单5000个，三个买家各付了两万五的订金。

邹飞解释，自己相当于买卖链条里的第二棒，三个下家有倒爷也有批发商。越往后，进价越高，利润就越少，一些交易长链可能会由七、八个人组成，最后的人不亏本就是万幸了。万一最初出货的卖家是骗子，“最后一棒没法给买家交货，要倒霉”。

邹飞觉得没有太大风险，自己的头盔都是找熟人进的。万事俱备，只等头盔发货了。

远在广东广州的刘一林，比邹飞更早地觉察到风口的来临。

刘一林经营着一家汽车配件厂，厂开了4年，主营LED汽车灯。受疫情影响，工厂第一季度的订单量比往年同期少了一半，刘一林在找机会转型，当下被炒热的头盔一度成为他的希望。

“这段时间找我买头盔模具的人突然多了。”刘一林回忆，他年初就帮别的工厂开过头盔模具。5月13日，刘一林的工厂在短时间内重开了10套模具。两天后，自己的工厂也开始生产头盔。

刘一林的工厂生产两种头盔，外观不同，售价都是36元。从投产到5月21日，工厂生产的头盔非但没有涨价，单价还降了一块钱。因头盔的原材料ABS塑料价格翻了三倍，刘一林需要更多的资金购买原材料，“如果客户能付全款，每个头盔再便宜五毛”。

70多名工人，日均生产5000个头盔，刘一林对自己工厂的产能满意，他不安排工人加班也不新招人手，“毕竟专做头盔的大厂一天产能才会破万”。截至5月17日，刘一林工厂的订单已经排到了6月5日。

头盔市场上不乏刘一林这样的新生产者。工商登记数据显示，自4月21日公安部进行“一盔一带”行动以来，截至5月18日，国内新增了3503家头盔产业相关企业。

这不是刘一林第一次踏进炒货的圈子。疫情期间，他帮在深圳开工厂的亲戚销售了3500把额温枪，赚了近3万元。也是那时，他发现身边很多人加入了炒货的行列，“好几个之前的大学同学在倒卖口罩、额温枪”。

尽管对炒货略知一二，炒头盔的疯狂程度还是超出了刘一林的想象。

早上八点起床，到下午3点都吃不上一口饭，三台手机的电话不曾间断，微信的好友申请一天不下50条，不乏有00后买家。卖头盔的微信群里出现了挤上风口的不同姿态：有人卖用安全帽和面罩组装的“简易头盔”，有人卖头盔的组装套件，还有人改卖10元一把的头盔锁。

头盔的套件也在网上被倒卖，买家可以自行组装头盔。（图源受访者）

泡沫里的骗局

炒货圈里，现货在哪，生意就在哪。生产头盔的工厂变得炙手可热。

过去一周里，刘一林的工厂每天接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少则30人，多则超过40人。他们大多数不问价格，不谈物流，只顾拍视频，举起手机走过车间里一排排的货架。

刘一林疑心他们的身份，询问得知的答案不外乎两种——“我帮朋友来看货的”，“我替‘金主’跑腿”。刘一林心知肚明，他们是倒爷，手上既没有现金也没有真实的销货渠道，来工厂的目的就是拍视频，“视频可以骗到定金”。

和厂里工人闲聊时，刘一林得知那些视频本身也是生意，有人买卖现货视频。他猜测，自家工厂的视频也极有可能被卷入其中。

“40人里大概只有5个真实买家”，这让刘一林明白为什么上门者众，订单却不见长。

刘一林的客户大都由同行的熟人介绍，订单量每单不超过1万个。刘一林觉得这些是真实的订单，他拒绝对接倒爷，也不接1万以上的订单。

虚高的订单更像是倒爷放出的烟雾弹，用来抬高价格制造泡沫，“有人找我要87万个头盔，一听就是假的。他怎么运？卖给谁？”为此，他曾在微信群里和两个想进货的倒爷发生过口角。刘一林称他们是“做发财梦的人”。

刘一林决定对联系他的人进行筛选。工厂设置门禁，来访者必须把销路说明白，才能去车间看货。同样，他要求别人在添加他微信时备注销售方式和订单量。

很快，邹飞的发财梦破碎了，先前敲定的三笔订单因不同原因交易失败。

头盔生产厂家坐地起价，一个头盔涨2元，邹飞的下家不答应；定下的一批温州货，发货地却是长沙，邹飞收件后打开一看，竟然是2000个冬盔，要求退货又受阻。

让邹飞损失最多的是，5月20日接到的一个急单，对方要1000个头盔。通过温州的朋友，邹飞联系到自称有2万现货的胡某。胡某定的单价是38元，和邹飞的买家给出的价格一致，这意味着这单做成，也分文不赚，但邹飞认为一个忠实客户更难得。因此，在没有看暗语视频的情况下，他直接向胡某转了全款。

这被妻子责怪太过草率。邹飞清楚炒货圈的骗局之多，向来谨慎，偶尔结交其他倒爷也是为了刺探价格行情。如果胡某不是朋友介绍，邹飞断然不会爽快付款。

坏消息还是来了。当晚6点，邹飞付完款，胡某表示将在10点前发货。约定时间到了，物流单号一直没发，邹飞的客户着急了，要退款。邹飞发微信催胡某，才发现对方也是倒爷，没亲眼见过货源，都被上家骗了。

凌晨2点，在一番催促后，胡某只退回给邹飞8000元，邹飞去派出所报案。民警告诉他，这几天已发生了多起因倒卖头盔被骗定金的事件，涉案金额从几千到几十万元不等。

当晚，邹飞加入了一个名为“头盔定金被骗警示群”的微信群，41位群友都是炒头盔的受骗者，损失最多的一位大姐被骗了32万。

骗局里的受害者远不止41人。在邹飞添加的其他炒货群里，受骗的事件屡屡发生，有人称他的朋友花18万全款进了一批头盔，卖家在收款后消失不见，朋友刚上大学，怕父母知道不敢报警。

受骗者在群里讲述被骗经历，提醒他人谨慎交易。（图源受访者）

5月20日，公安部交通管理局发布信息显示，公安部密切关注安全头盔涨价问题，决定自6月1日起，不戴头盔处罚暂时仅限摩托车。5月22日，城管、交警多部门联手驱散聚集在乐清市新塘工业区倒卖头盔的商贩，意图整顿市场。

头盔的涨价被抑制住了。此后，来刘一林工厂的人少了很多，部分客户找刘一林协商退差价，希望一个头盔便宜5元。

头盔降价也在邹飞的意料之中。5月23日，他了解到的头盔的单价已下跌6元。三天前，公安部更新了电动车骑行不戴头盔暂不处罚的通知，有群友转发了相关推送，夹杂在各自受骗故事的信息中。

就在两小时后，同样的推送又被转发入群，“看来头盔不好卖了，接下来炒什么？”而邹飞则忙着在朋友圈找律师，打算把骗走的钱要回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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