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卡尼(Scott Carney),美国调查记者兼人类学家,《连线》杂志特约编辑。 为进行新闻调查,他曾在世界上一些最危险、最不可能的角落工作,其作品融合了非虚构叙事和民族志。其间,为调查全球人体器官买卖内幕,他在印度等地居住、调查十年之久。 在斯科特·卡尼所著的《人体交易》中,揭开了这一庞大而隐秘的经济系统:人体市场。 这个市场,包括合法的需求,如医学院需要大量的人体材料,它让准医生们能够充分学习人体解剖学;领养机构送来的第三世界儿童,让美国等生育率持续走低的发达国家填补了家庭的代际断裂;制药公司需要的测试下一代超级药物的各种标准的活人;美容产业为满足消费者对新发型永不休止的渴望,每年需要处理的数百万磅人类头发,等等。 印度安得拉邦斯里提鲁玛拉庙(Sri Tirumala Temple)的卡里亚那卡塔(Kalyana Katta)剃发中心,这里是世界上最赚钱的人发交易的发源点。在这里搜集到的头发会提供给产值高达五亿美元的美发业,这些真正的“特级”印度头发经编制后,将会卖给想要长直发的妇女,大多数为非裔美国人。 “人发生意跟其他生意不一样。其他的生意是买商品容易,卖商品给零售商很难。在这里,恰好相反,卖头发很简单,买头发很难。”在这里,优质的头发被称为“黑金”。 今天为大家分享《人体交易》中关于人发市场的精彩书摘。 正文 一个服务员从老式的银行柜员窗口往外迅速瞥了一眼,把我的鞋子放到一大摞看起来有一千双之多的鞋堆里。从这里没别处可出去,再也不需要鞋子了。 一大群散发出强烈气味的人流,推挤着我穿越一道道的铸铁门,我在碎裂的混凝土地面上跌跌撞撞前行,从入口处的破烂地板,踏上了内殿清凉洁白的瓷砖地。 人群有如牛群般推来挤去,我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走,花了十五分钟才走到一个摊位,在那里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递给我一张票,上面印了条码和文卡特斯瓦拉(Venkateswara)——毗湿奴(Vishnu)神的化身——的画像。 接着,我又走了数英尺,碰到下一位职员,他穿着带有污渍的棕色衬衫,递给我两个剃须刀片,一个是剃头的,另一个是剃胡子的。 成群的男女沿着宽阔的阶梯走下去,阶梯平台上湿漉漉的,温水和一团团黑发结成的毛球混在一起。空气潮湿,充斥着讨人厌的椰子油味。阶梯的尽头是铺了瓷砖的巨大房间,像是遭人弃置的奥运会游泳设施,在那里,一长排又一长排的男人面对着沿墙设置的瓷砖长椅。(妇女会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中间摆了四个巨大的钢桶。 我的票上号码是MH1293,等找到墙上相符的标志后,我跟约莫五十个敞着胸膛、下半身裹着黑色莎笼的男人排一队。排在队伍最前头的香客保持鞠躬的姿势,一个拿着折叠式剃刀的理发师快速剃去香客的鬈发。 理发师心满意足,抬头一看,便看见了我,招呼我过去。他腰间系着一块破布,遮掩着底下穿的白色条纹拳击短裤。显而易见,他并不是教士,只是替神圣蜂巢工作的工蜂。 我站定就位,他把我的刀片装在剃刀把手上,然后说:“开始祈祷吧。” 我试着回想神的脸孔,却连沉思的时间都没有,那男人硬把我的脑袋往下压,然后从我的头顶开始剃起,手法熟练,有如牧羊人在剃羊毛。 他很满意,抓住我的下巴,把一根拇指插入我的嘴里,准备剃掉我的胡子。我望着自己的棕色毛发一团团掉落,掉进了地面上一堆堆深色的湿发里。 排在我前面的那个鬈发家伙,现在脑袋已经光秃秃的了,头皮上有一些小伤口,几条淡红色的血液流到他的背部。他望向我,露出大大的笑容。 “文卡特斯瓦拉会很高兴的。”他的妻子在另一个房间献发,夫妻俩会带着所有人都认可的谦恭和奉献的象征一起回到村子。 一个穿着一袭蓝色纱丽的女人一闪而过,把我的头发从地上铲进桶里。桶一满,她就踮起脚,把桶里的头发倒入其中一个高大的钢桶里。等到一天结束时,四个大钢桶全都会装满头发,准备送往拍卖台。 欢迎来到印度安得拉邦斯里提鲁玛拉庙(Sri Tirumala Temple)的卡里亚那卡塔(Kalyana Katta)剃发中心,这里是世界上最赚钱的人发交易的发源点。在这里搜集到的头发会提供给产值高达五亿美元的美发业,这些真正的“特级”印度头发经编制后,将会卖给想要长直发的妇女,大多数为非裔美国人。 目前全球人发市场的销售额逼近九亿美元,而且这还不包括美发沙龙收取的手工费。 追求高端时尚造型的女性向来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这种特级头发便称为顺发(remy),也几乎就是印度来的头发的同义词。 顶级美发沙龙对顺发的评价很高,这是因为顺发是一刀剪断搜集的,可保持头发的外层方向如瓦片般排列,进而保持头发的强韧、光泽和触感,这就是顺发的特色,因此顺发的价格很高。 头发从虔诚信徒的脑袋上剪下,经缝制后,戴到美国追求时尚人士的头上,这一段旅程不同于人体市场的其他供应链。起码在人发市场里,利他主义、透明度和商业化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因此毫无黑市可言。 提鲁玛拉的名字曾出现在古老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达》(Mahabharata)里,因而被认为是圣地,每年都有南亚各地的五万名香客前来朝圣,向神明祈求恩惠。除了捐香油钱外,每四人当中就会有一人捐出自己的头发,然后那些头发会被送往市场之神那里,据报每年可赚得一千万至一千五百万美元。 寺庙方面夸口说,如果捐赠的头发包括在内的话,他们收到的钱比梵蒂冈还要多,我对这句话存疑。不管实情如何,寺庙方面宣布计划要在内殿的墙上贴金片。卖发获得的利润则用于资助寺庙的计划及救济穷人。 基本上,印度的头发会卖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市场:大部分的,也就是每年约五百吨从像我这样的短发男人头上所剪下的头发,是被化学公司买去了,化学公司用这些头发制作肥料或L胱氨酸(一种让头发强韧的氨基酸),也可制成烘焙食品及其他产品用的优质添加剂;利润较高的女香客头发——庙方人员称为“黑金”——会单独绑成一捆一捆的,送到剃发中心的顶楼,穿着廉价印花纱丽的妇女们俯身处理一小堆一小堆的头发,按照长度分类。每个人出去的时候,都要让一名持枪警卫搜身检查,没有人能够把一束珍贵的头发夹带出去。 人发含有各种分泌物和杂质,有汗水、血液、食物碎屑、虱子,还有许多印度人用来当作润发乳使用的椰子油。 把二十一吨的头发放在一个充满霉菌和真菌的房间里,简直是臭气冲天。一名长发梳成密实的辫子的志愿者,似乎在对我微笑,不过,她的脸上蒙着一块布遮住口鼻,所以或许是在苦笑也说不定。 那些妇女工作时,我专注地看着,一束束的黑发好像自己在跳跃扭动似的,突然间,一只将近一英尺长的老鼠从一堆头发里跑了出来,跑到房间另一端的一堆帆布袋里。 真是难以想象,这一大堆臭得要命的头发当中,将来有一些会成为美国明星头上的装饰。 寺庙信徒的头发之所以能化为美丽的配件,是从一件相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 一九六○年代初期之前,提鲁玛拉庙把信徒捐出的头发一律烧掉,但政府以污染为由,在一九九○年代禁止寺庙烧发。不过,那时提鲁玛拉庙已经发现了更有利可图的方式来处理头发,假发制造商开始从提鲁玛拉庙取得头发原料。一九六二年,提鲁玛拉庙首度举办拍卖会,一公斤的头发卖十六美元,相当于今日的二十四点五美元。如今,拍卖价已十倍于此,拍卖会有如割喉战。 为了亲眼看看,我开了数英里的车,前往热闹的提鲁帕蒂镇,提鲁帕蒂庙的营销部门经营着一系列装满待干头发的仓库。在拍卖大厅里,代表四十四家公司的印度交易商聚集在几张桌子旁,准备在复杂的秘密协商过程中抛出数百万美元。 “人发生意跟其他生意不一样。”夏巴内沙(Shabanesa)人发出口公司老板维杰(Vijay)如此表示,他跟许多南印度人一样,只有单名。“其他的生意是买商品容易,卖商品给零售商很难。在这里,恰好相反,卖头发很简单,买头发很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印度人发贸易跟其他人体市场相似,因为原料同样难以取得,整体而言属于稀缺资源。虽然提鲁帕蒂庙为了容纳每天数千名的捐发信徒而兴建了数栋建筑,但是那种为了从充沛的供应量中获取更多利润而向信众募发之事,庙方是不会做的。人发市场跟其他人体市场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人发终归是废物,而近来的人发交易创造了它的市场价值。(这种说法也可套用在其他人体部位上,以前还没有尖端医疗技术可以进行肾脏移植手术的时候,根本没有肾脏市场。) 因此,在大量销售时,头发是唯一能被视为一般商品的人体组织,是以称重的方式买卖,不会被看成是含有重要生物史的特定实体。在人体原料市场中,唯有人发交易能让纯粹的利他主义运作无碍。然而,这并不代表人发卖家不会为了利润争执不休。 在拍卖会上,我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紧张的气氛。庙方坚持主张价格要比去年高才行,交易商则担心全球经济危机会冲击到假发市场。夜已经过了一半,印度最大的头发经销商——古普塔(K.K.Gupta)经营的古普塔企业(Gupta Enterprises),二○○八年销售额高达四千九百万美元——指责庙方试图设定过高的价格,气得走了出去。 古普塔花了一小时的时间,在停车场里打电话并威胁要告诉报社,经商定后,价格终于定得稍微低了一点。然后,另一名经销商大声指责古普塔试图垄断市场,最后一名强壮的投标者不得不居中斡旋,免得双方互殴。 三小时后,已近午夜,最长最耐用的产品之价格落在了每公斤一百九十三美元左右(有人跟我说,比去年价格低七十美元)。接下来几天,卡车就会运送头发至各分销商处,在那里,炼金术会把人体废物化成奢侈品。 距离拍卖地点约莫八十五英里处,就在金奈这座沿海城市郊区的一座工业区,印度重量级头发出口商拉吉进出口(Raj Impex)公司的董事长乔治·丘里安(George Cherian)正等待货物抵达。员工必须检查头发里面有无虱子,大费周章地松开纠结的头发,在放了清洁剂的大桶里清洗,然后梳顺,确保头发符合出口品质。 丘里安说:“我们这行真正的价值就在此时此地,我们要替头发分级,让头发从废物变成漂亮的商品。”他拉出一把柔顺光滑、尺寸有如短马鞭的头发,说它在国际市场上的售价是十五美元。 丘里安又说,印度境内所卖的头发大多不是剃发得来的,而是来自垃圾桶、理发店的地板、长发妇女的梳子。游牧家庭和小商家会挨家挨户拜访,用发夹、橡皮筋、廉价饰品来换头发。丘里安表示:“印度各地从事分类与搜集行业的数万人,都是靠这种工作维生。规则很简单,顺发卖到美国,其他的卖到非洲。” 在储藏室里,丘里安向我展示了四百公斤的顺发,全都包装成一箱一箱的,即将送往世界各地的城市。他的仓库另有数吨的头发,准备要出货。丘里安表示:“需求量很大,不过,我认为除了印度人以外,没人能够做这行。我们之所以能生存下来,就是因为劳力便宜。意大利和加州的人不可能用更低的成本来整理头发。” 我问丘里安知不知道顺发以外的头发产业,丘里安建议我去找一群住在金奈北方铁轨附近的吉卜赛人。不过,他告诉我,如果想要碰上他们的话,一定要提早出发。 上午八点,我驾驶黑色现代桑特罗轿车,穿越市区狭窄的街道,匆忙往北开。坐在我旁边的是丘里安的代理人达莫哈朗(Damodharan),他负责跟吉卜赛人接洽,大量购买他们的产品。在昔日铁路工人的聚落附近,他要我往旁边的泥土路开去,于是我们转进了一片贫瘠的荒野。 不过,当我仔细一看,便看见有一群人蹲坐在小火堆旁边的阴影下。达莫哈朗跳下车,拉我去见拉吉。拉吉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二十多岁男子,脑袋上是一头浓密的黑色短发。我跟他说,我想要知道卖头发的事情,他咧开嘴笑了笑,走回自己的帐篷里,在一个看似用来排水的大管子里翻找。接着,他兴高采烈地掏出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递给我。 我好奇地看了看,他拿出一个又黏又油的黑发毛球,大如枕头。他说:“几乎所有地方都能找到头发。”早上的时候,他会背着大帆布袋去小街上翻垃圾桶,或在路边找。他说:“大家都直接把头发丢掉,有的时候,如果有人特别把头发保留下来给我们的话,我们就会拿东西跟对方换。”拉吉把被人丢弃的非顺发搜集成一整袋,达莫哈朗会付给拉吉八百卢比(二十美元)买下来。 非顺发送回拉吉进出口公司的工厂,工人会梳开数千团可怕的头发球。等头发分开后,工人就会把头发捆成一批一批的,缝在布条上。处理非顺发是极端劳动密集型的行当,可是获利程度只有顺发的三分之一。如果头发够长,就会变为成本价的假发,不够长的头发会变为床垫填充物,或熬制成食品添加剂。 不过,头发经销商握有多达数十万吨的头发,自然可以找到方法从中获利。人发市场一如其他商品市场,廉价人发的供应量充沛的话,意味着有人会找到方法加以利用,刺激其他地方的需求。 品质最佳的头发会由金奈送往世界各地几乎每一家美容院和美发沙龙,不过,正如前述,要说送往哪个地方可以赚到最高的利润、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当属主要为非裔美国人的社区了,那些顾客喜爱印度头发黑色的豪华色泽和笔直的线条。其中一处地方就是布鲁克林区诺斯特兰大道的剪艺室(Grooming Room)。 诺斯特兰大道上有一堆美容店,几乎像是特意把这条路规划成美容区似的。剪艺室由蒂芬妮·布朗(Tiffany Brown)经营,她是发型界的权威。周五,我首次跟她会面,她的脸被剪齐的刘海以及长度到下巴的鬈发包围着。周六,她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头发紧贴着头皮向后梳成长度仅一英寸的马尾。到了周日,她或许会戴上迷人的长发,在背部如瀑布般垂下。布朗之所以能如变色龙般改变发型,诀窍就是拉吉进出口公司这类工厂所制造的顺发。 “顺发是必备的配件,就像耳环或项链那样。顺发可以让我一整天都变成我想要成为的人。”她如此表示。 她的客户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每个月花四百美元左右维护假发,少数人甚而会花上数千美元。在剪艺室等美容店以及那些可能会支付一万美元以上买一顶假发或编发的名人之间,市场上对于印度头发的需求几乎一直不变。 “买廉价的头发,”一个供应商博客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地表示,“就会有廉价的发型。” “唯一值得买的头发就是顺发。”布朗的其中一位客户如此表示,她的头发上了大发卷。“他们说,那是从处女的头上剪下的。”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正确,编在她脑袋上的头发是以神之名,基于谦恭和利他主义而剪下的,最后却进入美国,成为最公认的增加魅力的饰品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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