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5 车库咖啡的沙发 苏醒的流浪汉 电锯和打桩机的声音让我醒过来。我打了个寒颤:空调一直未停,但空气是凝滞的。我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沙发上的坐垫,一条腿耷拉在沙发边缘。 我看了看手机,六点零五分。窗外的天空已逐渐亮起。 环境不太舒适,但我无法抱怨:毕竟只花了30块钱,我就在这儿过了一晚。除了麦当劳和便利店,北京这样的地方已经绝迹。 四周的人都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在胸前,眼神疲惫或惺忪。他们的衣服发皱、发黄,看上去跟一般流浪汉差不多。 但当他们说出“我是创业者”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的骄傲会稍纵即逝。 如果你表现得更有求知欲一些,他们的眼神中会再度充满了光:“你也是创业者吗?做的什么项目?” 我过夜的这个地方叫“车库咖啡”,它所在的这条街,叫“中关村创业大街”。 这条街的名称几经更迭,100年前,它曾经叫“老虎洞胡同”,是当时的直隶海淀镇最繁华的商业买卖街,人称“小大栅栏”。20年前,它变成“北京海淀图书城商业步行街”,毗邻清华与北大两座顶级学府,遍布书店、古籍阁、餐厅和小商品店。2年前,它被正式命名为 “北京中关村创业大街”,从一条普通的商业街逐渐走到喧嚣的顶点,再因为突发的“资本寒潮”被打入低谷。 但创业大街就是创业大街:在这两百米的路上,虎穴般的凶险,传奇般的智慧,还有那个带有诱惑和苦涩的词汇“创业”,它们像幽灵一样,相伴相生,时隐时现,左右徘徊。 中关村创业大街南入口,大屏幕十分醒目。 06:30 车库咖啡 不消费的“熟客” 清晨六点半,车库咖啡开始新的一天。 早班的服务员来到这里,把整个咖啡馆的灯打开。灯光一下充满整个房间,一些过夜的人从沙发中起来,他们或被灯光惊醒,或被磨制咖啡的声音吵醒。但是到了7点左右,大部分过夜的人已经回到了正常的模样。他们毕竟不是流浪汉,大多数人过夜后会自觉的把沙发靠垫收拾整齐。 第一批顾客已到 —— 他们大多数是熟客,已经彻底融入了这里。有些人的水杯放在咖啡馆的两个类似于书柜的储物柜里。早上他们赶过来,取出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一天会在这里待上10-14个小时。这些熟客,通常连饮料也是自带的。
黎明前的车库咖啡,两位创业者在沙发里酣睡
对“熟客”在这里所占的比例,不同人给我的数字不同,但都在30% 到50 % 的区间内。一开始,很多人会象征性的点一杯饮料。但是时间长了,人们发现了门道,于是点不点都无所谓了。 “这里坐50个人,不一定有20个人会消费。”店长是一个30多岁的大姐,来自河北邯郸,在这工作了8个月。不过,由于车库咖啡总是熙熙攘攘,人数总量大,无论如何也有人来消费,在营业额上填补了很多人零消费的亏空。 “车库咖啡”在2011年由当时的蓝讯科技投资总监苏菂创立,是这条街上开门最早的一间咖啡店,也是这条街上第一个创业符号。那时候“创业大街”还叫“海淀图书城步行街”。苏菂在一篇文章里说“美国的车库多且价格低廉,这让苹果、惠普、Google等企业在初创时能以极低的成本创业;观中国,缺少一些适合早期创业的场所。我的‘车库’,是不是能够孕育出中国的微软、谷歌?” 迄今为止,车库咖啡并没有孕育出微软和谷歌,却无意间孕育了“创业大街”最初的概念,以及一家又一家的创业咖啡馆、孵化器、训练营和创投科技媒体,在这里扎堆起来。2013年,随着移动互联网热,创业浪潮在这个国家全面升温,而“海淀图书城”原有的图书生意日渐颓唐。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指导下,这条街的产权方——北京海淀置业集团有限公司启动了这条街的“业态调整”,最终决定请走书店和古籍阁,迎来创业者、孵化器、咖啡馆和训练营。“海淀图书城步行街”在2014年夏天,彻底变为“创业大街”。
创业大街街景(该图片来自网络)
08:00 从街头到3W咖啡 抬头就可以受到激励 外面的天空逐渐亮起来, 创业大街迎来了它的上午。 八点整,另一家咖啡店,也是这条街上“最著名”的咖啡馆 —— “3W 咖啡”的服务员打开锁上的大门。数步之遥,另一家著名的“西少爷”肉夹馍店也准备开张,这家店据说因为引入了两年前最时髦的“互联网思维”当秘方经营肉夹馍,在创业者中异常火爆。 八点半左右,其它咖啡馆和孵化器临街的门也陆续打开了。除了一些楼里的投资机构(它们有时十点开始上班),不到九点,一切都运转起来;这也是人潮真正向“创业大街”涌来的时刻。大多数人从创业大街的南侧涌进来,他们手上提着公文包、纸袋和刚买的早餐,行色匆匆。 我观察着这条街:从长度和规模上看,它称为“大街”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它的长度只有200米不到,从南端“北京海淀图书城步行街”的旧牌楼(上面的字由已经退休10多年的前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题写),小步快跑到另一端“中关村创业大街”的新牌楼(在本届政府“大众创业 万众创新”的新政下树立),不过一分多钟。 但它真的是一条“步行街”,不仅是因为它只能通过行人,还因为它有一种微妙的“步行街”风格——这种设计风格曾在1990年代中国的城市规划设计中颇为流行。在这条街的另外一面(即临街建筑物的外侧),你会看到平凡无奇的深灰色墙壁和毫无个性的方正窗户。但在内侧,也就是这条小街上——尤其是“昊海楼”以南的半段,它被重新装扮,加上了木质长椅,在建筑物的二层和三层的阳台延伸出一条走廊,通过一条长长的阶梯,与道路连接。走廊被放上花和绿色植物,还有红色的遮阳顶棚。你可以看到最高点的钟楼,还有模仿哥特式风格的镂空式小花窗(仅仅三百米之隔的海淀教堂也没有这样的花窗)——它现在是“中国投资人中心”。 各家公司的彩色LOGO被放大成正方形标牌,拼贴或外挂在建筑物的墙面上。默默清扫的红色清洁工每隔三十分钟清扫一次,保持整条街道的整洁。所有的一切在这里混合出一种奇妙的人工式文艺复兴的气质。 在3W咖啡一楼工作的创业者,他们的距离比车库咖啡要大。 3W咖啡在这条街的另外一端(亦即这条街的南端)。与车库咖啡不同,它要安静得多,部分原因是它们完全不同的布局:车库咖啡像一间教室,大部分的咖啡桌都聚集在一起,甚至几乎是朝向同一个方向,桌与桌的距离极近,任何人在车库咖啡坐着,都不可避免地会听见甚至参与其他人的谈话:一个陌生的家伙本来只是路过你的身边,不经意扫了一眼你电脑上的项目商业计划书,然后一屁股坐下跟你来侃侃而谈,这在车库咖啡是寻常的事。 3W咖啡则完全不同。首先它分为两层,一层的椅子并不是横排齐整,而是靠着墙壁延伸,形成了一种规矩而方正的线条。桌子与桌子之间距比车库咖啡大得多。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最多只能跟两边的人对话,而且必须把身子向外倾斜出很远。这里放着大声的欧美流行音乐(大都是3-5年内Billboard排名前10的曲目),不适合公开高谈阔论,却为私下的交流提供了掩盖。 有些人不太喜欢这样。在车库咖啡,我遇到的创业者老刘跟我说:他不去3W咖啡,因为那儿“没有交流,人与人之间太远”。而在3W咖啡,一位有点羞涩的女性创业者告诉我,他们也不喜欢车库咖啡,因为“那儿太乱,鱼龙混杂。”而且那里的“咖啡不好喝,太业余。” 3W咖啡也有自己的文化。它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为口号,力图打造互联网创投熟人与名人的交际圈。3W咖啡早期最知名的噱头是它的173名股东,其中有徐小平、沈南鹏这样的知名投资人,也有一干明星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和高管。3W咖啡的联合创始人马德龙曾对媒体说:“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正在喝咖啡的顾客,就可能是业界大佬。”
周鸿祎的大幅照片挂在墙上,胸前的倒影是另一个成功人士
我环视四周,并不知道在座的人有哪些是互联网大佬,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比我昨晚过夜的车库咖啡里那些蜷缩在沙发上的“创业者”们体面。无论现在创业环境如何,“资本寒冬”有多冷,3W仍然完整地保存了这条街刚建立起来时那种令人激动的状态: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一堵文字墙,上面写满了“独角兽”公司的名号;再往里,墙上并排挂着互联网与风险投资大佬们的画像,如同陈列馆,更宛若纪念堂。二层的楼梯旁边还有一个密布着明星创业者头像的矩阵。画像的人只有两种表情:一是充满自信的微笑;一是沉思的面容,延伸出两道深邃的光。 它保证了坐在咖啡店里的任何一个创业者,只要抬起头来,都至少会受到一个成功人士或充满自信、或深邃严肃的目光激励。 不过现在只能看到一半的头像,另一半空间正在装修。为了让在没有头像的那一半的人们不至于因为缺乏激励而失去了方向,它的墙上布满了各种格言: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 —— 叔本华” “对生命要大胆一点,反正你最后也会失去它 —— 尼采” 在两名德意志先哲“形而上”的格言旁边,第三条格言更符合一个普通人的世界观: “想来想去,还是努力赚钱最靠谱。不赚钱的时候,心情不好只能买两瓶啤酒一袋鸡爪在路边嗷嗷的哭;努力赚钱,就能躺在幽美的山中温泉里敷面膜止住眼泪。” 12:00 3W咖啡 “北京的创业潮已经很冷了吧?” 3W咖啡的菜单分为“创业者套餐”和“投资人套餐”:“创业者套餐”的价格是20元,今天的食谱是水煮肉,椒盐蘑菇,凉拌藕片和银耳莲子汤;“投资人套餐”更西式,包括肉酱面、咖喱炒饭、海鲜炒饭,从38到58元不等。 “为什么投资人套餐比创业者贵?”我问服务员,“是不是因为投资人比创业者有钱?”女服务员有点羞涩的笑起来:“是吧。” 但是点“创业者套餐”的创业者并不多,更多人把电脑放在桌上,去周围的“西少爷肉夹馍”或拉州牛肉拉面店解决问题。也有人去街头的“武圣羊杂割”点一碗羊肉汤,就着榨菜和烧饼吃起来。 而我继续坐在3W咖啡的桌子边上,一些人走了进来。 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奇妙的气质:大多数人穿着较为正式的白色或蓝色衬衣和灰色西裤。与穿着T恤为主,在午后显得随意松散的“土著”完全不同。这群人年龄差异明显,较为年长的人板着既严肃又敬畏的面孔;年轻的人们更随意,端详着房间里面的创业者画像,摆出姿势跟他们的画像合照。 “这就是之前总理来过的 —— 3W咖啡!”一个拿着小旗的女孩站在团队前方喊,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拿出手机拍摄;有人坐在椅子上,评估它的材质,用家乡话小声交谈,像观赏博物馆的展品一样打量着正在午休的创业者;有人发现菜单上第一行的“总理咖啡”,询问服务员这款“总理咖啡”是否与当初总理来视察的时候喝的是同款——在那个菜单上,除了“总理咖啡”,还有“总理杯”和创业T恤套餐,一共108元。 我知道我碰上了一个创业旅行团,不过看看周围,没什么人抬头,大家都很习惯了。 在国务院“大众创业 万众创新”的政策指引下,2014年“中关村创业大街”挂牌以来,它迅速成了中国互联网经济的麦加。创业大街官方数据显示:2015年创业大街累计接待各级政府官员及社会人士调研参观600多次,平均下来全年365天,几乎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有宾客来访。与此同时,北到中俄边境的绥芬河,东到杭州湾的宁波,南到广州以南的佛山,西到以畜牧业为主的大凉山,处处都是复制版的“创业大街”。 2015年5月7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视察创业大街,在3W咖啡点了一杯咖啡。此后1个月,中关村核心区就新办税源登记户4202家,相当于2014年全年的40 %。2015年6月12日,中关村创业大街创立一周年。“中关村创业大街已是是中国最具活力的创业基地和创客聚集地。”当时的官方报道这样说。 女孩滔滔不绝地介绍3W咖啡的历史。最后,她告诉大家,大家可以在这自由参观,2点钟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的牌坊下集合。 我跟带队的女孩搭讪,她专门组织政府和企业参观和访问活动。而创业大街是这两年诸多外地考察团来京参观访问必去的“景点”。这次的参观访问团来自一个中原省份的普通地级市的传统企业,有经营民间土特产的,也有建筑行业的,做小商品加工的,都跟互联网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经济形势趋冷,他们希望学点“互联网 + ”,向互联网转型,但是他们发现互联网公司的商业模式一点也不比他们的丰富。 其中有一个参观团成员在当地政府工作,参与过当地“创投孵化器”的创建。她跟我说:受整体经济形势的影响,地方经济明显缺乏新的增长点,就业压力很大,希望能靠扶持创业解决一部分就业问题。尽管去年当地创业项目几乎无一例成功,但是政府的文件还是要求“鼓励创新创业”,特别是“鼓励青年通过创业实现就业”。 “不然今年就业缺口比去年增加了三倍,去哪安排他们?”她有点无奈的说。 然而“资本寒冬”之后,地方的“天使投资人”变得比北京的明星投资人和投资机构更谨慎。去年上半年投资高潮的时候,许多地区性的创业项目选择了门槛不高、而正在“风口”的电商和O2O,结果今年一败涂地。这使得传统产业出身的当地“风险投资人”更加不愿意投资,尤其是天使轮。这次来到创业大街,团里的很多人不抱着什么指望,就想“看看北京的创业空间是什么样。” “北京的创业潮已经很冷了吧?”那个带队的姑娘问我。 我想了想,决定这样告诉她:“现在主要比起去年更集中了,集中到了几个风口,比如虚拟现实、内容创业、人工智能这些,别的可能确实会变得更谨慎了。” 我向她们告别,祝她们顺利拿到投资。她们之后还要参加下一站的行程 —— 一个别处的孵化器,在那儿有一位“创业专家”等着跟他们交流。还有一些投资人跟他们座谈。 “资本寒冬“ ”之后的创业大街反而更受旅行者欢迎,图为一些游客正在拍照 14:30 在大街上晃荡 “还有哪儿能找到投资,还能去哪儿?” 我走出3W咖啡,在创业大街的路口,永远可以看到驻足拍照的人,他们拍孵化器,拍两边的高大牌坊,拍创业者和咖啡馆。北京正是最热的时候,你可以一眼分辨出游客和创业者,游客们有些穿着统一的制服(多半是学校或社团组织的活动);有的拉家带口,父亲戴着墨镜或帽子,母亲打着遮阳伞,孩子拿着一些广告宣传单扇着风 —— 在房间里穿梭的创业者们是不会戴墨镜和遮阳伞的。 我跟一位陕西来的家长搭了几句话,他的孩子9月将上高中,全家来北京旅游,上午刚刚去逛了清华和北大,下午就来了创业大街。目的是让孩子感受到“科技的熏陶”,向这些成功的榜样学习。“这是中国的硅谷嘛。”他憨厚的笑了笑。 他们的孩子,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说他喜欢马云和雷军,“他们特别有想法,特别会挣钱。” 青春期并不是这条街上最早的年龄。在我在大街上走着的时候,一群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围住了我,他们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短裤,拿着一个小本子:“您好,请问您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我跟他们说可以。 “请问您的职业是?” “您对学校课程有什么改进意见?” “你们设想未来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那您对学校的教育方法有什么改进意见?” 孩子们的口气稚嫩而有礼貌,他们的问题类似于受众的调查,我一边说,孩子们一边在本子上记。 我问了一位带队老师,他告诉我这是一个让孩子们“学习编程和领导力”的夏令营。然后让我加了一个叫做“少年商学院”的微信公众号。从公众号里,我得知这个项目叫“2046学校大创想”,这一节课叫“户外调研”,通过外出采访收集信息,明天还要进行头脑风暴,再接着是编程建模,制作APP和成果发布 —— 除了没有投资人和融资行为,这帮小学生跟这条街大多数人做的事几乎一模一样。 我看完了他们的微信公众号,这时他们已经采完了另外一个人。告别的时候,孩子们仍是有礼貌的腔调:“谢谢您的采访,从聊天中我知道了一些……额,教育方法的改进,谢谢。” 少年商学院的孩子们正在对路人做调研。 与其它步行街一样,创业大街上也有椅子。但南边的椅子明显比北边的椅子人气足。几乎永远有人坐着的,一处是3W咖啡门口的椅子,固定能坐4个人。另一处大街中央用来路演的木质平台,上面可以坐5-10个人。午后经常有人坐在那儿,摊开电脑,开一个临时会。 坐在椅子上的人跟创业大街内部保持着一种疏离感:在街上的公司上班的人吃完午饭就回了办公室,散兵游勇的创业者在咖啡厅里办公。在这儿的椅子上坐着的大多数是游客,或是在咖啡厅里没有位置的创业者。 我就在这张椅子上遇到了两个没有位置的创业者。 其中一个比较年轻,来自3000公里开外的成都,姓曾。我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他正和一个路人介绍他的产品。“你是记者?完全看不出来。”他有点抱歉地对我说,“我以为坐在外面的,都是我们这种屌丝呢。” 他的产品是一个看起来很像路由器的无线教育硬件,以及跟这个路由器配套的“智能手环”。他的理想是:每个教室放一个这个设备,然后每个学生带一个手环。这样,如果学生开小差或是有别的突发状况,就可以把信息传送到云上面去,让老师知道。他还想在这个基础上发展更多的产品形态,最终“颠覆中国的教育体制”。 他发现成都当地孵化器里面的很多项目“全是弄政府的钱”,他很不忿,所以来到创业大街寻找投资。然而投资人永远不好找,跟他对接的大多数是孵化器和中介,他尝试着直接找投资人面谈,但是往往都没有结果。“里面排队,”他跟我说。 他坚信如果找到投资,自己的产品很快就会普及到全四川,甚至全国。“如果拿不到投资,我就咬着牙直接带队秒杀这些东西,年轻人就是要有血性。”他用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发了一句狠。我问了他的年龄, 24岁。 另一个创业者是老韩,岁数是小王的的两倍。白发比黑发多,卷曲而凌乱,衣服看着有些旧,但还算干净。他在膝盖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满满的都是名片,他从袋子里翻找出一张一张的名片,挨个拨打。 “喂喂,你好,请问是XXX吗?我是……” 电话那一头的人对他的态度似乎不好,这让他放下电话的口气带着一些愤怒。他对我说:他1983年就开始研究发动机,“创业超过了20年”。他最初在中专学习的是美术,但真正热爱的是机械。老韩给我一张宣传单,上面有一种关于摩托汽车的说明:“摩托汽车,未来个人出行最舒适节能的交通工具”。 除此之外,他还发明了发动机、变速器和太阳能动力机械等10多种不同的机械。我问他有没有更详细的说明,他有些不屑的指指设计图:“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 因为专注于科学发明,老韩10多年一直无业,只靠偶尔接一些装修的零活维持生计。在上一波创业潮的年代,他曾入围过创业大赛的奖,开过公司,但由于没有后续投资,公司很快就成了个空壳。他见过不少投资人,甚至还给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写过信,但都没有结果。他觉得这是中国教育制度的问题,缺乏批判性思维,导致“这些投资人啥都不懂”。 但他并不愿意离开这条街回家。“还有哪儿可以找到投资?还能去哪儿?”他反问我。
老韩的摩托汽车示意图
老韩把在街上的时间,换成了一口袋名片。但他不是这条街上获得名片最多的人。据说这条街上“路子最广的人”,名片摞起来比人还高。有的人有10个手机,每个手机登录一个微信号,合计加了3-4万人的微信。有的人干脆以组建微信群为职业,介绍大家认识,收广告费,靠“建群”和“换群”过上了比创业更幸福的生活。 2015年底开始的“资本寒冬”后,钱和机会变得更稀少,但人脉和名片反而因为钱和机会的稀缺而升值了。人人都在这条街上交换触角:创业者找投资人,产品找技术,骗子找冤大头……名片有时扮演着另一种跟钱类似的等价交换物。但悖论是,人脉最多的人往往是这条街上混的最久的人,而在这条街上混的最久的人,往往是人生不那么顺利的人 —— 尤其对创业者来说。
创业大街的路中心往往是举办活动或路演的好地方(图片来自网络)
17:00 街角的花店 约了一个姑娘 下午5点。我在创业大街约了一个姑娘。她曾在街上的一家创投机构做FA(融资顾问,为创业者和投资人牵线搭桥促成投资),但目前已经换了工作。她告诉我,她最喜欢这条大街街角的这家花店,那是可以让她感觉到放松的地方。 她入行是在那个顶峰的5月,总理到访创业大街,“大众创业 万众创新”处在高潮,投资人与创业者都处于极度亢奋的时间段。在创业者迅速膨胀的时候。投资机构和投资人的数量也在迅速增长。那时她刚刚毕业,从市场活动策划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一行。对一个毕业生而言,上来操作的就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交易撮合。 “没有很多经验,也没有见证过一个公司从创业公司到上市公司的过程,所以你有什么资格告诉这些公司应该怎么做?”我问她。 她的答案是“野蛮生长”。2015年上半年,“野蛮生长”是一个在创业大街十分流行的口号,正好赶上O2O的概念正盛行,连“卖卤鸡爪的小贩”和“街头拾荒的大爷”都会来创投机构碰运气,把自己的生意“互联网+”一下。在那段时间,她的工作十分忙碌,跟创业者谈项目、约见投资人、做项目路演、谈投资框架和协议。那会儿一个星期她就会在这条街上做一场项目路演,一场10个项目,远远供不应求。投资人也很热情,那时候每周路演的10个项目,一半都能成交。 事情的变化从去年6月底的股灾开始。股票第一次重挫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看着断了崖的A股大盘,她模模糊糊地担忧起来。直到1个多月之后的一天,她组织的线下项目路演,只来了30个人。“等到开始深入谈的时候,居然没有人了,人都空了,大家都不出手,大家都只是看看项目,了解一下市场行情,其它家也都不投,有钱都不投。” 项目路演的频率降低了,从每周一次变成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一次。每次路演的10个项目,成交从5个变成1个,更多的时候一个都没有。在去年底资本寒冬刚开始的时候,仍有一些被看好的领域,比如“消费升级”类的项目,还有零散的成交。但到了2016上半年,很多投资机构的上一期的基金耗尽,新一期基金的募集迟迟不到位。而此前投资的“风口项目”市场表现惨淡,都极大地打击了投资人预期和心气。除了极少数涉及高新技术、医疗和角度等专业领域的创业公司和业内普遍看好的优质项目,整个创业投资行业,正在以比它崛起更快的速度下沉。 寒潮一下子将她过分忙碌生活打回了“半退休”状态。她不再需要每天看大量的项目,创业者对她的期待也逐渐变冷,这反而有利于她把时间放在真正关注的领域上。“因为不管你看什么项目,资本方几乎都是不会投,所以你还不如去看一些自己喜欢的。” 她对这个行业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你看到一个风口的时候,就证明风口已经过了。” 我试图跟她一起回忆起这条街的美好时光,但她告诉我这份工作一度曾经让她抑郁。即便在那些最辉煌的年代,投资机构的迅速成长,也拉低了整个行业的专业程度,也为这个街的悲剧造成了铺垫。 “他不懂这个领域,就敢随便地评判,或者是给一些不靠谱的建议,就因为他有钱,”FA姑娘忿忿地说。很多突然冒出来的投资人,看不懂一个项目,只需要用“投资这个项目是投人”或“我觉得你的团队稍微弱一点”当理由,就随便地拒绝了一个项目,尽管他跟那个创业者只聊了不到20分钟。然后一转头,就投了另一个更不靠谱的项目。 更多的时候,在创投热潮后挤入的新兴风险投资基金和FA机构,更急于获利和消费所谓的“风口”,项目本身的远期价值并不重要,要的只是“短期内能募到钱,有人愿意出这个钱,又能找到一部分利益”。他们将整个创业投资的气氛,由积极向上推向浮躁和疯狂,在这条以创业精神起家的大街,创业最终变成了一个来钱的由头。 这条街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但谁也不知道疯狂是否会在在下一个轮回回归。“傻钱还没有被消耗殆尽,”FA姑娘幽幽地说。
创业大街的夜晚:LOGO霓虹不夜天
21:00 车库咖啡 “马云”跟老刘吵起来了 创业大街又到了夜晚。 当路灯全部点上,这里也像别的街道一样洒上一层温暖的橘黄色(当然,如果考虑到它的背景,看作金光更为合适)。你还能在这条路上看到无数的LOGO装饰,投射到大街的中央。在两旁的建筑上,各种不同大小,形状和颜色的灯箱也在夜里亮起来。平淡无奇的广告,此刻也像最好的陈列馆中的展品一样,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路上的人群从六点开始又进入一个新的高峰。六点、七点、八点,每到一个整点,都会有一些人下班,离开这条街。在街上可以注意到的最后一拨有组织的人流是九点半,这是3W咖啡和其他许多创业者的会面处打烊的时间。 但是对另一些创业者而言,九点半仍然不能结束。这个时候他们只能去车库咖啡,整条街唯一剩下的店 —— 创业大街的一天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此刻在车库咖啡,留下的人也多半是熟识的人。许多在车库咖啡留连到很晚,甚至在这里过夜的人,往往都会在这里呆上数周,几个月,甚至几年。 在车库咖啡呆过几次以后,我也感受到这种微妙的温暖气氛:在这里有许多即使在这条街都非常“特别”的人,但是在车库咖啡,没有人会被嘲笑——无论你是在创业、写书、绘画、拍剧、染蓝色头发、离开家庭、参加节目、炒比特币、谈论王宝强,抱着草莓抱枕并且拒绝理发和刮胡子……这里似乎是与白天的资本狂潮隔绝开来的另一个世界:它会让人相信,任何事在这都会发生。 “马云”是我在车库咖啡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在我到车库咖啡以后第一个跟我搭话的人。他来自温州,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他口音挺重,但热情使口音不再是一种障碍。他的真实姓名不太被人知道,但他崇拜马云,像马云一样自信,所以车库咖啡的熟人圈里都叫他马云。 “马云”知道我是记者,很热情的为我介绍车库咖啡里面的其他人。据他说,去年他曾经想过来创业大街碰碰运气,在这里从6月呆到8月(正好是股灾的时候),之后回到了上海。但今年他感觉不行,又回到了创业大街。他在北京郊外租了一个500块一月的房间,白天就在创业大街呆着,积累人脉关系,为他未来的创业做准备。 他的创业是一个类似于FA的项目,要建立一个新的平台,能够高效的连接投融资双方。如果成功,他有信心在几年之内做到四个亿的水准。有人笑着跟我说:“他的理想比这还要大,他的终极目标是要做到取代地球上的一切商业组织,甚至包括国家在内。” “马云”不介意我把他的想法写下来,他严肃地对我说“现在你们虽然都笑我,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们会看到我的。” 虽然如此,有些人听到“马云”的想法,还会跟他争论起来。其中一个就是老刘,老刘听到会激烈的反对“马云”的想法。挥着手,让他“停吧,停吧!” 老刘又朝向我说:“这边的创业者,有时跟要饭的差不多,就跟我们失业状态找活儿一样,没有很好的精神状态。而且有时候他的梦想是扯淡。创业需要先决基础,财富的积累,它需要你对社会的认知、对人性的认知,还有对产品的认知,你的认知领域是要多元的。你都不知道有钱人咋活,他怎么接触朋友,他怎么与人交往,你怎么成为有钱人?” “马云”反驳他:“不是没见过,这些都可以培养。” 老刘没理他,继续跟我说:“这地方的人都没有家庭,创个什么业啊?孩子都没有,要么就是离婚的,最起码我有儿子有媳妇儿。” 老刘是黑龙江人,做过矿,弄过生意,2005年卖过电脑。按他的说法,现在他已经“过了寻找融资的阶段”,正在“寻找战略合作伙伴”。为了这个目标,他在车库咖啡呆了两年。 老刘用东北口音朗诵乔布斯的诗歌:“我多么爱你,这30年你所给予我的是我人生最大的收获,在我心里,我的世界。”。这是乔布斯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写给他的妻子劳伦斯的诗歌。“人家写得非常好,人家那是一种爱,你连人最简单的东西都理解不了,还TMD改变世界。你听我的吧,别整那些没用的,”老刘笑话“马云”。 在车库咖啡,除了几位头发斑白的老年创业者,老刘的确比其他大多数人的岁数都大。他有的时候帮其他人看看项目,或像劝“马云”一样地,让呆得太久的创业者清醒一点,选择离开。他沮丧地跟我抱怨:“只有跟投资人有关系的人才能拿到投资,这地方全是骗子,给你骗的脑瓜子都疼。”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当前的创业环境充满了希望,觉得未来大有前途。“未来一定会有大产品出现,而且这种大产品是非常巨大的,因为现有的阶段,互联网发展到今天,现在很多点都已经嫁接铺设完成。”他给我举了一个正面的例子:海妖音乐在车库咖啡呆了一年半,最终完成了产品,拿到了投资。 “我给你提个思路,未来一定会有很牛很牛的产品出现,这是一定的,不管寒冬也好,热也好,凉也好,会出来很多有思想的人 …… ”
临近 11 点,车库咖啡仍然有人正在工作
00:00 沙发上 洗手间里有声音 咖啡凉了,大部分人也走光了。 在又支付了30块过夜费后,我换了一个新的沙发,这次它靠着吧台与卫生间。所幸的是,今晚电钻似乎没有再闹。 但当我再次准备入睡的时候,我隐隐听见有些声音,还夹杂着开门关门的声音。模模糊糊,好像是一个人正在演讲。 我心里一紧,有的文章里说车库咖啡的夜里会有人偷偷的在卫生间刮胡子,收拾自己,以保证自己在白天看起来足够体面。这里会有这样的人吗?他会有什么样的故事?我屏住呼吸打开了卫生间—— 那里面亮着灯光,只不过空无一人。
(附:在离开创业大街以后,我发现自己身上长了一些红包,去医院看被告知是臭虫咬的。我安慰自己,这才是完整的创业大街 —— 在成功的路上,你总是会遇到一些 Bugs 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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